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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白的糯米被泡洗干净,用木勺舀了,把圈出了一个锥角的粽叶兜子给填满,再把粽叶折起来,用彩线绑了就是个粽子。
彩线在一双细长的手里像是一只蝴蝶一样翻飞了两下,精巧的小粽子就被绑得漂漂亮亮,旁边一起包粽子的丫鬟眼睛都瞪大了。
“真好看。”
孟小碟没说话,只是笑了笑,又拿起了一片新的粽叶。
同样的粽叶,同样的线,她包的粽子偏是比别人都包得齐整,摞在篮里都像是穿戴着丝绦出来赏春的小姑娘。
“臻云姑姑,你快看,孟娘子包的小粽子真好看!”
穿着瓦灰色道袍的臻云走过来,打量着那一篮小粽子,也连连点头表示夸赞。
孟小碟知道她口不能言,轻声问:
“臻云姑姑,一会儿我能给守娴送些吃的吗?”
臻云笑着摇了摇头,指了指小粽子,又指了指外面。
孟小碟不懂,小丫鬟连忙说:“臻云姑姑的意思是让孟娘子你去送些你包的粽子去璇华观,悯仁真人最喜欢食一些精巧的甜点,孟娘子粽子包得这般好,真人一定喜欢。”
知道这是在为自己“出家”铺路,想到罗守娴为自己做的,孟小碟连连点头:
“一切都听姑姑安排。”
臻云又点了点头,拍了拍她肩膀,又指向了璇玑守心堂的方向,再摆摆手。
“臻云姑姑是说孟娘子你不用为姑娘担心。”
孟小碟点头,转眼又包了个精致非常的粽子,心里却还是忐忑。
屋外,雨水打在芭蕉叶上,声音伴着阵阵檀香,犹如道士们在敲动木鼓。
天地间有无数的木鼓连出阵阵法音,高高在上的神君们俯视着跪在她们法座下的年轻女子。
她们的目光并不悲悯。
这世上的女人有无数只能与神诉说的苦,神悲悯过,又一次次失望于她们只想要这一份不属于人间的悲悯。
香火最盛的女神要能让女人生下孩子,其次是让女人有个好姻缘。
似乎只要有了这两样,女人就能避厄遇祥,一生顺遂。
九天玄女手中握着宝剑。
许多时候,她们中许多人也会渴求神的剑能一扫人间的恶,当她们中有人真正拿起剑,却是不再信奉神明的她们。
湿润的风穿堂过,撩动了女子的衣摆,她闭着双眼,微微颔首,面上有并不虔诚的淡漠。
她不信神,神也不信她。
沈梅清斜靠在榻上,面前的小桌上摆着棋盘。
她左手是黑子,右手是白子。
“你想好如何落子了么?”
棋盘上,白子将寥寥黑子层层围住,黑子看来已经是生机全无。
“任你如何厉害,只你是女子这一条,昔日里罗东家的威风就折了九成,你手下那些厨子帮工,有几个真的愿意在一个女子手下讨生活?与你结交的三教九流,有谁愿意与你女子称兄道弟?和你平辈相交的什么书生、差吏,他们更是要与你这女子避嫌。
“至于你的敌手,他们是你的娘,是你的兄长,他们身后是罗氏一族,不仅在道义上占尽好处,还能以你的婚事拿捏你,实在不成了,串通亲族说你得了疯病,往门子里一关,从此生死皆由不得你。
“罗守娴,你的手段和见识,在纲常面前就如鸿毛,风一吹,什么也不剩了。”
说完,沈梅清自己先笑了。
笑完,她拈着手里的白子仔细端详着。
“我一贯不想你女扮男装,你可懂了?
“你娘当日让你扮成你哥哥,是你家缺了你哥哥,不是因为你罗守娴如何才智出众,如何精明强干,你被世人称颂的好,于他们而言,是变数。
“你就该庸碌平常,勉力为之却手忙脚乱,应该恰恰好让盛香楼摇摇欲坠又不至于倒下,这样,等罗庭晖治好眼睛回来的那一日,你就如释重负哭着将一切交给他,自己换回罗裙乖顺嫁人,就是他们最想要的‘体面‘,说不定,他治病八年力挽狂澜,你女扮男装强撑家业,还能成就佳话,像一片金
箔,从此贴在盛香楼的匾额上。
“过去八年里,他们让罗庭晖娶了孟酱缸的女儿,又一遍遍告诉你你是女子,将来要嫁人,不能学罗家的十二道菜,就是因为他们没想过让盛香楼在你的手里发扬光大,即使罗庭晖还是个瞎子,他们也都只把念想放在他身上,就算罗庭晖不行,他们也要再弄出一个男丁。
“可你太好了,太聪明,太能干,将盛香楼雕琢得比你爷爷那老杂毛、你爹那短命鬼都要好,成了他们攥不稳的珍宝,打烂了他们过去八年的所有妄念痴想。你让他们如何不恨你?只不过这恨,他们各自藏在心底,是决不能说出口的。”
将白子扔回到棋盒里,沈梅清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人心如此,你可曾后悔过当年换了衣裳,去做罗庭晖?”
“祖母,我不后悔。”
璇玑守心堂的香气散了又聚,跪在蒲团上的女子语气很轻,又很笃定。
她不后悔。
入灶房,掌酒楼,八年里她从未后悔过,她欣赏和喜爱能够走出家门,能够让盛香楼日渐鼎盛的自己。
她欣赏和喜爱,那个在流景园里挥手放下无数金鳞,让世人为之惊叹的自己。
她亦欣赏和喜爱,那个走在维扬城石头街,能够与人自如谈笑的自己。
谁要毁了这样的她,谁就是她的仇敌。
罗守娴睁开了眼睛。
她心中清明了。
“你想好要如何做了?像对付陈进学和罗庭昂一样将你母亲兄长打断腿远远送走?我可告诉你,孟酱缸对罗家忠心耿耿,就算他对你有几分偏心,这八年里也没教过你罗家十二道菜,你要对他们出手,他定不会坐视不管。”
“祖母,我知道的,我现在最大的依仗不是别人,是我自己,我能失去盛香楼,他们不能。他们不能,他们就得小心翼翼狗苟蝇营,甚至不敢在盛香楼里大喊一声他才是罗庭晖。他们能在纲常道义上拿捏我,又舍不得如今的富贵,两军对垒,我的士气还更旺些。”
长年带着笑的那张脸上又渐渐浮起微笑,只是和平日不同。
“至于我的短处,这些年我也没那么傻,虽然不多,我也是给自己留了后路的。”
她站起身,走到棋盘前面,拿起两颗黑子,分别放在白色棋子外的两处。
沈梅清原本拿起一个瓷枕,正要从里面掏东西,见她如此,就把瓷枕又放了回去。
“成啊,我且看看你能怎么走。”
隔着窗,她看见孟小碟从外面进来,手上挎着的竹篮里粽子没了,装了几个枇杷。
“悯仁和长玉都挺喜欢这孟家的小姑娘,还分枇杷给她,且把她留在山上吧,一群羊是放,两群羊也是放,守淑她们一家三口我都收了,也不差这一张嘴。”
“谢谢祖母。”
罗守娴跪下,结结实实给祖母磕了个头。
从小她就知道的,求祖母比求神好用。
雨小了些,罗守娴决定赶在天黑前下山,她要做的事还多着呢,孟小碟为何突然出家了,她还得编个说法。
孟小碟匆匆给她包了些粽子。
“少爷和夫人商量着要给你寻个官宦人家做续弦,我与他们说许推官今年三十多岁,早年丧妻,少爷觉得七品官职低了些,我说我偶尔听闻海陵的同知今年四十多岁了,家里正妻失了颜色,想要找个知情识趣的姨娘.....少爷反倒有些意动。”
罗守娴挑了下眉头。
从前将他们当至亲,如同在心里放了个玉瓶,不敢磕碰,也不敢仔细照观,生怕在上面看出瑕疵,反倒让她自己心疼。
现在她心里有了决断,听到他们这样的打算,竟然也不觉得意外了,更不会难过。
倒觉得好笑。
“我会小心,你在山上也是,多念念经书,别念那些清静无为的,多念点儿斩妖除魔的,长玉道长是我的武师傅,从前我教你蹲马步你不肯学,如今看还是学起来才好。
孟小碟点了点头,眼泪差点儿又落出来。
穿好蓑衣,戴着斗笠,回头看了一眼沐在细雨中的璇玑守心堂,她翻身上马,往下山的路上去了。
下次再来,她也不知自己会是什么光景。
世人眼里她怕是飞蛾扑火,以卵击石......罢了,总归有人要比她更惨,寻梅山下的一切都丢了,她也还是她,就看旁人是不是也有这般魄力,能与她同桌相赌。
下山的路不好走,溪水冲刷着石阶,有的地方她不得不下马牵行。
寻梅山山脚一座山神庙,也是游人和香客们歇脚的地方。
罗守娴牵马路过,突然听见里面有呼喊声。
“九爷!九爷你醒醒!”
她将马栓了,摸了下绑在腿侧的短刀,转身走了进去。
庙里的火盆冒着烟,一个男人坐在地上,努力抱着另一个男人,见她进来,神色有些防备。
罗守娴只近前看了一眼,退后一步才说:“他应是淋雨失温,你将他身上衣服脱了,找干的换上,用手搓他的颈、腋、股沟。”
把装着姜糖的袋子扔过去,罗守娴又后退了一步。
那人自己先吃了一颗姜糖,连声道谢:“多谢官人出手相助。
罢了,都帮到这儿了。
看一眼那可怜的火盆,她走到山神像后摸索了一番,拎出了半干柴炭。
拿起几张供桌上的裱纸将火引起来,再用放上柴炭,没会儿那火盆就亮了起来。
将火盆推到二人面前,罗守娴看清了那个昏迷之人的相貌。
苍白的一张脸,眉宇间端正非凡,偏偏是淡唇圆脸,透着稚气。
真是一副生来富贵貌,就算这么半死不活,这一身棉衣也被穿出了贵气。
大概是被火光所扰,又或者被属下搓得皮疼,那人慢慢睁开,与罗守娴对视了片刻。
抱着他的男人见他要清醒,对罗守娴更是感恩戴德:
“多谢官人仗义相助,不知该如何称呼?”
“我?”见那人的眼睛又闭上了,做男装打扮的女子笑了笑。
“我姓沈,若要道谢,谢山上的璇玑守心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