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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可知我家主人是谁?那是维扬城里大名鼎鼎的罗东家,那是与知府和将军都往来的大人物!你们动了我,我家主人定是饶不了你们的!”
“我们主人那是何等人物!那些盐商看了我们主人都得低头的!”
如同一只垂死挣扎的虾子,文思一边叫骂,一边奋力扭动着身子。
可看起来破败的小屋里并没有人应他。
“罗爷放心,咱们兄弟都是妥帖人,与那叫平桥的一样,这人身上也是隔着棉被扎起来的,身上看不出捆扎痕迹。“
屋外,一个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男人微微低着头,语气也极轻。
在他身前,身穿一件绀色的直身袍子的罗东家几乎要与天上的沉云融作一处,无端令人心中生寒。
“多谢你们兄弟今日劳累,这是给你们喝茶的,半个时辰后再回来。”
将一个钱袋放在这人手上,罗守娴的语气不容拒绝。
戴着斗笠的男人捧着接过钱袋,小心退出了院子。
院外,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见他出来,立刻严严地把门挡了。
院内,走到屋门前,罗守娴起手要推门,却先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下一刻,她睁开眼,将窄破的房门推开了。
在她身后,憋了许久的一场雨,终于下了起来。
这场雨下得又绵又利,打在屋檐上、落在树叶上,最后顺着屋檐流到地上再汇到四边的水沟里,被人称作是“四水归堂”,有聚财纳福的意思,每到雨季,这样的水声孟小碟都是听惯了的。
今日她却只觉得这声响又碎又响,无端令人心乱。
前院两个小厮都不在,兰婶子在灶房里做饭,少爷去了后院陪夫人说话,孟小碟就拿了针线坐在前院的屋檐下。
净白的棉布窄窄长长,她的针脚比绵绵的雨幕还细。
听见门被人敲响,她连忙从屋檐下绕了过去。
“文思你可找到平桥了?”
门外站着的却不是两个久久未归的小厮。
“你怎么连个斗笠都没戴?三勺那臭小子……………”
被打湿的头发黏在罗守娴的脸颊上,孟小碟抬手给她拨开,所触皆是冰凉。
面色比平日里苍白许多的罗守娴垂着眼,看着自己近前的门槛。
罗家对开的门也是窄的,窄窄的门嵌在白墙上,深处四角落水的院子,往偏院一边隔火墙上有深色的苔痕,这是她的家。
这是么?
“姑娘,您这位罗东家当得再威风,少爷往外一站,世人都知道您是假的。”
“少爷得给罗家传宗接代,少夫人留在了维扬,接不过去,正好您去年托人送去了三百两银子,夫人就做主给少爷买了两个丫头,一个叫蝉云的少爷不喜欢,走之前卖了,平桥的姐姐原本改了名叫莺尘,生得乖巧,夫人和少爷都喜欢,尤其是夫人,少爷受用了她之后,身子就一日好过一日,等她
有了孕,少爷正好能模糊看见人影了,夫人就给她又改名叫‘多福‘。
“姑娘,你替少夫人抱不平又有什么用?您迟早出门子成了旁人家的,少夫人可得在罗家过一辈子。”
“她也不过是仗着她爹的手艺才嫁给了少爷,现在少爷眼睛好了,也用不着受个灶头挟制。”
此处不是她的家。
尽管这是她自幼长大之地,她踩过这里的每一块地砖,她浇过这里的每一棵树,早几年,她在盛香楼里烫伤了手,是回了这里才敢哭的,等她手里有了余钱,也将这里到处都修过,这里却并非她的家。
从未有过的陌生就像是这雨,密密成网,笼着她。
“守娴?”
孟小碟抬手摸她额头:“可是受了风寒?”
“没有。”罗守娴看向孟小碟,“小碟,我有话要跟你说,你......”
她语气急切,又被极难得的彷徨给阻断了。
小碟的身后就是这个罗家的门庭,她没有后路。
孟小碟垂下眼眸。
“守娴,我也有话要同你说。”
雨大了两分,隔火墙上窄窄的门罩子翘出的屋檐,如同一个太小的笼子。
穿着对襟小袄的女子微微低头,抬手抚了下自己的鬓角,自脑后将那枚嵌了细细米珠的桃花簪子拔了下来。
“这般贵重的东西,实在不该是你送我。”
孟小碟的声音那么柔顺。
“罗家说到底是少爷的,虽然现在外人都以为你是罗东家,说到底,也还是少爷的,盛香楼是少爷的,赚下的钱也是少爷的,你花这么多钱给我打簪子,实在不应该。”
“小碟?”
“因着一支簪子,让夫人少爷都当我是那等用度奢靡的,倒仿佛你害我似的。”
孟小碟将桃花簪插在罗守娴的衣襟上。
“从前夫人和少爷不在,你我彼此作伴,你是罗家姑娘,又支撑家业,我自是任由你安排,也约束不得,现在夫人和少爷回来了,我就得听夫人和少爷的,做好了罗家的媳妇,为罗家传宗接代。于情于理,我是你嫂子,总能教训你两句......身为女儿家,你行事张狂,为了一点虚名就打压同族,若
是开了祠堂论罪,少不了你的苦楚,还是趁早收手吧。”
罗守娴定定地看着她,看见她脸上挂着让人陌生的笑。
“趁着夫人和少爷还念着你这些年的辛苦,张罗着要为你找个好人家,你痛痛快快交了盛香楼嫁出去,得了夫家庇护,倒是能有一条生路。”
二门上传来兰婶子的声音:
“少夫人?大门是不是开着?文思去寻平桥回来了?”
“不是文思。”孟小碟笑着回头看向院子里,“是姑娘回来了......”
身前一阵掠起微风,是罗守娴转身走进了雨里。
看着她翻身上了马,孟小碟抬手,软软扶在了湿潮的门上。
过去那么些年,她每日这么看着罗守娴自这门里出去,沿着巷子走到她看不见的地方。
那时候她总盼她回来。
现如今,她盼着她再不回来。
天大地大,以她的本事,总有她能飞的地方,又何必回到这窄小笼子里?
走呀,走了才好。
马蹄踏在破雨幕,本该纵马远去的人却在此时勒马回身。
孟小碟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人俯身冲自己伸出了手。
“......“
猛地腾空而起,落在马上,吓得她抱住了身后人的手臂。
“罗守娴?你做什么?你放我下去!”
“小碟。”
罗守娴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护着她。
“我不会把你一个人留下的。”
“你又浑说………………”
“我不会把你一个人留下的。”
雨声里混着马蹄声,她身后的女子又说了一遍。
湿冷的雨几乎要把人的魂冻住了,孟小碟不再挣扎,也不再说话,到处都是雨,仿佛天罗地网。
泪水混在雨里,她摸了一把自己的脸,身子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
“没有后路,咱们就去找后路,明明从小就在一处的,哪有逼走了我,你自己陷在那儿的道理?“
孟小碟猛地回头,只看见罗守娴笑着看她一眼,又把手遮在她头顶。
“你!你何苦?”
四个字从哽咽的嗓子里吐出来,孟小碟猛地捂住自己的脸,嚎啕大哭。
在后院里与自己的母亲商议完了妹妹的婚事,罗庭晖遍寻不到孟小碟,站在正房唤着兰婶:
“兰婶,小碟去哪儿了?”
“哦,回少爷的话,东家方才回来,说亲家夫人得了风寒,把少夫人接走了。”
罗庭晖的眉头微微皱起:
“怎么不与我说声?”
“许是亲家夫人病得急?”
兰婶子笑着转身,回了灶房烧火。
“兰婶,以后在家里还是称呼‘二姑娘吧。”
“成嘞,二姑娘。”
寻梅山上,沈梅清叉着腰站在游廊下。
“冒着雨就上山,你真是当自己铁打的?”
罗守娴将头发解了,衣裳脱了,从开着的窗里探头看自己祖母:
“祖母,这雨下得灵,洗去尘杂,涤荡心魂,就该浇在我这肉体凡胎上。”
粗壮结实的肩膀露了半截在外面,刺得沈梅清翻着白眼儿转开了眼。
臻云提着食盒走到她身边,她摆摆手:
“给她们送进去,看着都喝净了再放他们出来。”
偏房里有不少衣裙,都是沈梅清为罗守娴准备的,为了遮掩罗守娴身上的筋肉,这些衣服大都宽大,孟小碟身量比罗守娴瘦小,半天才寻到了一套桃红色襦裙穿上。
罗守娴散着发,披了件东方亮的衫子,下面是将她的腰衬得越发窄长的松花绿色马面,裙斓上是一圈儿的紫藤萝花儿。
“你要洗身洗魂的,跑我这儿来做什么?还带了个累赘。”
璇玑守心堂里,沈梅清斜靠在榻上,寻了几颗暖香的香丸放进香炉,又让臻云给自己准备败火茶来。
“祖母,我想让小碟出家。”
“咳咳咳......”
沈梅清把香炉摆到了稍远的地方,斜眼看自己这个让人不省心的孙女。
罗守娴小心凑过去,为她顺气。
“头发还未干透,离我远些,去暖笼边上跪着。”
暖笼摆在供桌旁,罗守娴跪在蒲团上,抬头又是七位神君俯瞰自己。
孟小碟站在门外,有些担心地看着她的背影。
沈梅清自榻上起身,背着手问她:
“你让孟小碟避来璇华观,可是因你那母亲和兄长?“
“罗庭晖在岭南买妾,偷偷带回了维扬另外租了院子养着,那妾怀了身孕,算一算,冬天就要生了。”
“哈,真不愧是姓罗的。”
沈梅清冷笑了一声,看向外头的孟小碟。
“你把她托付给我,你自己又如何?那俩人一个是你的母亲,一个是你的兄长,你把罗家的媳妇儿偷出来了,你自己不也是罗家的姑娘家。”
罗守娴沉默了。
看着七位神君,她闭上了眼睛。
她要静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