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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临安从盛香楼里出来的时候,金乌已然西斜。
午后洒了一阵的雨水,桥下河水涨起,就像他现在有些撑的肚子。
“罗东家可真是大方人!将军,你从前也没说过您有这么爽的朋友呀!不光让咱们吃了那么多肉,还给了咱们这许多饼。”
穆临安的一个手下拍了拍马鞍边上挂着的布袋子,脸上是酒足饭饱的傻笑。
“马也给咱们喂得极好,还给梳了毛,嘿嘿嘿,将军,下次来维扬您还带着我吧!”
军士们说说笑笑,难得的畅快。
穆临安出身高门,又年少立功,到了哪里都有人逢迎,他们这些泥腿子军户出身的亲兵却极少被这般悉心照顾。
旁人送到将军手里,将军再分给他们的,与罗东家一个一个包裹递来指明了是给他们的,那滋味儿可是完全不同。
“木大头,我还当你寻不着我,已经出了维扬呢。”
河边柳树下,一个戴着斗笠的男子突然出声,穆临安看过去,就见斗笠一歪,露出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正是他从金陵匆匆赶来要寻的人。
“你不是要坐着你那锦绣舫南下?怎么又回来了维扬?还住在这种地方?”
民宅里的四方天井都被霞光照了一层淡淡的红,却掩不住砖瓦石缝间的破败。
见屋内陈设寒酸,木板床上只有一床单被,穆临安的眉头轻轻皱起:
“你只是给锦衣卫帮忙,何必做到这地步?”
“我听说进来七八个探子都折了,就想凑个热闹,这不还真让我混进来了?”
守着烧水的泥炉,面色净白的男子看着年纪不到弱冠,说话却老成。
“你带来的人呢?”
“在附近守着呢,你放心,到了晚上,他们就来给我把狼皮铺上了,勉强冻不死。”
穆临安想了想,让人从自己的马上取了面饼和肉干下来。
分了一半出去,又收回几根肉干。
那人看乐了:“这么多吃的,木大头你是管上军需了?”
穆临安没说话,把包袱扎紧。
“你既然不肯走,我也不多留,城外流景园主人袁峥在北边的时候与我有些交情,手下个个都是能人异士,你若有危机,就去寻他。”
“我去寻他?我本就是为了梁家被藏起来的银子才来的,若是我被逼到山穷水尽,姓袁的怕是坟都起了。”
将一个面饼放在泥炉上慢烤,很快就有淡淡香气散了出来,那人闻了闻,咬了一口。
“这饼不错,哪儿来的?”
“一友人赠我的。”
想起今日罗东家“猫破敌”,穆临安忽然笑了下。
那人斜眼看他:“木大头,我看你今天不太对劲儿啊,骑马摔到头了?”
“不,只是遇到一君子,初见惊其庖厨之才,无畏之态,今日方知其勇毅之外另有妙趣。”
第一次听穆临安这么夸赞一个人,啃着饼的年轻男人有些好奇:
“这人是谁?”
“盛香楼的罗东家。”
“哈??咳咳。”那人拍腿要笑,被自己呛着了。
“原来是他?穆临安啊穆临安,你可知道那罗庭晖有个孪生妹妹,跟你的外甥虞长宁自幼定了婚约?”
穆临安抬眸,眼神已然变了。
那人终于能看热闹,此时双眼都亮了:
“算一算,应是你爹还没继承爵位、虞家还没去京城投奔你们的时候,一个卖绸子的跟一个开酒楼的,倒是相配。”
穆临安的脸色已经冷了下来:
“长宁在维扬有婚约?我并未听闻此事。”
“那是,都跟侯府当了姻亲了,傻子才把这桩婚事往外说呢。”
水开了,那人把水倒在碗里,又把饼撕了扔进去。
“你看人的眼光一直不咋地,虞长宁是个背婚毁约的,你还抬举了他好几年,罗庭晖是个娶了自家大厨女儿还出去浪荡青楼的,又被你看上了。”
那人“啧”了一声:“米缸里挑虫,粪坑里掘蛆,宣威将军穆临安真是好眼力。”
穆临安没说话,只把原本系好的包袱又打开,拿出来的面饼肉干统统收了回去。
“诶?你这是干什么?”
“怕你被毒死。”
说罢,他转身就走。
“邱鹤。”
“将军。’
“回去金陵,我写一封信,你带人送去晋州,让虞家立即给个说法。”
“是。”
暮色渐起,一只燕子从檐下飞出,越过几重马头墙,又过几家门房。
这一天,兄妹俩是一齐回家的,罗庭晖没说累,面上却有些苍白。
孟小碟见了,有些心疼地将他扶回了了正房。
“少爷你何必这么急着去酒楼?明明身子还没养好。
罗庭晖强撑着回了屋里才轰然跌坐在床上,昨日,他也是累的,盛香楼最轻的炒锅也是九斤重的铁疙瘩,在灶房站颠勺炒菜的辛苦,根本不是常人能想。
可昨日的累,未曾这般伤他魂魄。
低头看了眼自己轻轻发抖的手,罗庭晖猛地将手攥成了拳头。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不该去?”
他问,是问孟小碟,又像是在问自己。
孟小碟没说话,只用铜壶在盆中倒了热水,浸了帕子拧干,为他擦了脸。
罗庭晖抬手抓着她的手腕,目光直直地看她。
“我是不是,不该去。”
孟小碟笑了:
“少爷,您当日受了伤,夫人只是让守娴暂时替您片刻,本以为少爷醒了就好,谁也没想,她会一做就是八年?。”
一家上下都等着他醒来撑起家业,谁也没想到他醒来却看不见了。
于是罗守娴的“装一时”,成了“装几日”,又成了“装几月”,装到“你哥哥治好眼睛”。
一日两日,三日五日,六七个月,整整八年。
有人被伤痛所困,也有人被母亲兄长困着。
“少爷,守娴这些年把心思都用在了酒楼上,才做得这般出色......想想她也艰难,如她这般年岁的姑娘家早该嫁人了才对,唯独她,还要穿着男装挤在灶房里。”
罗庭晖抬头看向自己的妻子,只看见她的大半侧脸都在暗处,让他看不清楚。
松开她的手,移动目光,罗庭晖看向了灼灼的烛火,烛火让他双眸刺痛。
“守娴辛苦了八年,我必要给她找一门极好的亲事,才对得起她这些年的辛苦,虞家自北去之后就再无消息,那门亲事已然作罢,我得给守娴找个好人家,世禄世宦的未必能求到,她年纪也大了些......”
手中拿着一支自院里剪下的芍药,孟小碟没说话。
“小碟。”
她转头,看见罗庭晖对自己伸着手。
她笑着走过去,握住了那只手。
“少爷,你怎么了?”
“你说,我让守娴嫁入官宦人家,是不是极好?”
孟小碟的眸光轻转,窗外一片浓黑。
“官宦人家,自然好,嫁给了商贾,说不定她还得替夫家操持家业,做了官家娘子,守娴只要每日在院中看花开叶起,日出又落,院墙的影儿短了又长......这般清富贵,定不会再进灶房,也不会再四下里抛头露面地奔波。”
说着说着,她就笑了,眼睛里像是下了一场小小的雨,转瞬间就散去了朦胧,只剩看向罗庭晖的温柔缱绻:
“少爷,这样,盛香楼就只能让你担着了,我怕的只是您太累。”
罗庭晖揽住她的肩,轻声说:
“承继家业,我怎会累呢?”
这日午后,盛香楼门前排队的人少了些,罗守娴斜靠在柜台后面理账,小白老盘在小篮子里打呼噜。
方仲羽匆匆忙忙带人走了进来。
“东家,这位好汉是来寻您的。”
这人并不说自己是谁,只行了一礼:
“罗东家,我们兄弟在城西铁豆子巷寻到了一户半月前搬进去的人家,有一对夫妻正是曹栓和于桂花,此外,还有一年轻女子,找邻里打探,那女子已经怀了身孕,曹栓说她是自己儿媳,儿子在还在岭南经商。
“原本只有七八分把握,不敢贸然来寻罗东家,只是今日早上,有一人去了曹栓家里送钱粮,我们兄弟将人拿了,正是贵府上一名叫“平桥”的下人,他说他和姐姐是在岭南被人买下,他姐姐是贵府上的妾室,待生下儿子就是姨娘。
“我们家大官人说了,罗东家与他是至交兄弟,为兄弟帮忙,不该收钱。”
“咔。”
有木头断了的声音传来,传话的并未抬头,只将话说完就退出去了。
轻轻拍拍手,将手中捏断了横梁的算盘放下,穿着一身浅青色素袍的罗守娴怒极反笑。
“我早该猜到的,在岭南看病本就未作长留的打算,连住的房子都是租的,何须买人?因为是要红帐高烛过夫妻日子,自然是得买的。
“又为何痊愈之后迟迟不写信定下归期,怕是一直在等胎像稳固,又要想法在维扬租赁屋子遮掩此事,得等了在维扬租院子的事情都妥当才能回来,拖来拖去自然不敢报信,要是他说眼睛好了,定下归期,我去道上迎他,岂不都败露了?”
几颗算盘珠子落在了桌上,被她一颗一颗捡起来。
松木制的算盘珠子早被盘到油亮,她拈了一颗在手里,拇指向内一扣,结结实实的算盘珠子上竟裂出了一条纹。
“好,好得很!”
小白老被吵醒,翻起肚皮又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