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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穆色,远山之外,有耀眼的星辰来敬。
赴约之地,在魔都王城内的一间冷清偏僻的茶楼里。
宁非烟的目光从一家不起眼的包子小铺收了回来,与百里安一起来到这茶楼门口的石狮子处。
彼时,茶楼清冷无人,唯有二楼一间雅房灯火独明,赫然是早已静候多时。
踏上楼阶,百里安与宁非烟二人来到那间门房以外,两扇轻门大敞。
宁夫人便静坐屋内,早已备好了一桌子丰盛的酒菜。
见二人到来,宁夫人一展裙摆,盈盈起身,收敛了那一夜怨毒与疯狂之色的面容,此时看起来倒也显出几分雍容端庄来:
“贱妾恭候多时了,还请二位大人移步入座。”
瞧她这副恭敬有礼模样,似是全然忘了那一夜发生的暗算陷害之事。
这对母女两人皆是天生的演员,宁非烟神色亦是如常,表情淡淡一扬唇角,不冷不热地说道:“夫人客气了。”
说罢,还故作亲昵地牵起百里安的手,一同入座。
百里安眉头微挑,却未多说什么。
宁夫人低垂的眼帘深深眯起,眼底闪过一抹深邃的幽寒,但很快收敛藏好,未显分毫。
入席坐下后,屋中某处传来一阵细微的锁链摩擦晃动声。
桌上尽是酒楼厨师精心制作的珍馐美食,但百里安无法嗅出这人间五味,反倒是在这热腾腾的食物香气里,捕捉到了浓郁的鲜血气味。
他目光投放到房间角落,阴影中缓缓爬出来的一个瘦弱身影身上。
那是一个看不出年纪的女子,穿着一身露臂的破旧短袍,整个人都是灰扑扑脏兮兮的,不知多久没有洗澡了。
身上除了伤口发脓的血腥味意外,还散发着一抹难闻的酸涩味道。
蓬头垢面,脸上黑一块紫一块,脖子上勾着一个项圈与铁链,以阵法禁锢在那里。
不知是不是被食物的味道吸引了过来,她满身伤痕,四肢并用地缓缓从屏风里爬了出来。
可是她看人时的眼神却并不怯怯惶恐,反而更像是一只阴沟里爬出来的饥饿小兽,充满了渴望与欲望。
目光直勾勾地看着桌案上的美食,即便是不断做吞咽的动作,也有许多口水不断从她嘴巴下淌落。
百里安不由抬眸看了宁夫人一眼。
这看起来,可真不像是设宴求人的态度啊。
果然,宁非烟露出厌恶嫌弃的表情,蹙眉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恶趣味。”
宁夫人用筷子夹起半只烤鹅,扔到那个女人的手掌边,目光冷冷将她一扫,道:“滚回去,现在还不是你出来的时候。”
那浑身脏兮兮出女人捧起烤鹅,一阵狼吞虎咽,仿佛饿极了,连骨头都没有放过,吃完了意犹未尽地舔舔手指,又藏回了阴影处。
百里安眉头也是蹙得极深,不知为何,那个女人身上的气息让人隐隐地有些不舒服,他于是侧目看着宁非烟,问道:“她的气息……很奇怪。”
宁非烟淡淡道:“那是北渊之森里在逝去的魅魔尸体上诞生的秽妖,森林里如尘埃般浮游的妖灵本是没有自主意识的,在汲取了魅魔尸体里的精华后,从而诞生的有灵之物,即为秽妖。”
“秽妖被北渊视为不洁之物,不净之妖,即便是魔界之中最为邪恶的巫师也即为摒弃的存在。
凡是秽妖说过之地,必起瘟灾,北渊之森难容此物,但宁夫人却偏偏喜欢圈养这种脏东西来讨好二河葬心,今日设宴都不忘将这东西待在身边,当真是诚意十足啊。”
宁非烟低嘲一笑,道:“如此那又何必大费周章,直接去请大发慈悲的二河主解救红妆好了。”
宁夫人亲手舀了一勺鱼羹放在她的碗中,她嗓音平静,听不出任何喜怒心思:“区区一只畜生,如何能够请得动葬心大人出手,救我红妆。”
“可是首河大人就不一样了。”宁夫人目光一抬,又舀了一勺鱼羹为百里安布菜,眼神之中含着一抹意味难明的深意:
“那夜,贱妾观大人面对夜昙魔梦之时对吾家女儿不离不弃,心意可见一斑,贱妾斗胆,望大人能够慷慨一救贱妾的另一个女儿。”
一上来便开门见山地点明心意。
百里安倒是不讨厌这种简单直接的方式。
反正今日来此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他正欲告知红妆此时想必已是无恙,可还未等他开口,手背忽然覆上一层暖意。
他愕然抬首,正对上宁夫人那对盈盈妩媚的眼眸。
那双眼睛,全然将宁非烟无视了去,直勾勾地看着百里安,面容潮红道:
“贱妾深知魔君恩典不易,让大人平白救我家女儿属实贪心,只是大人今日既然愿赴约而来,显然对于此事也并非是毫无商谈之地,若是大人能救红妆一命,妾愿以身侍君,终生为奴为婢,自此再无二心。”
百里安垂了垂眼眸,看着落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着鲜红豆蔻的手。
他自然平静的抽回了手,自然平静地接过宁非烟递过来的帕子,细细将手背指尖擦拭干净。
“夫人说笑了,宁河主昨夜便与我说过红妆之事,我已答应她会救红妆,夫人大可不必如此。”
宁夫人先是一怔,随即苦笑道:“四河主是妾从小看着长大的,她何等性子,贱妾怎会不知,首河大人又何必以这样一个荒谬的谎言来搪塞贱妾。
即便是魔君大人法外开恩,贱妾相信以四河主的性子,也绝不会为我那可怜的红妆提出只言片语的求情话来。”
百里安眉头大皱,看着宁夫人这副泫然欲泣的悲戚模样,不知为何心中升起一种难以明说的厌烦感。
余光之中,宁非烟神色如常,端着酒杯眼神透着淡淡的嘲讽。
“话以至此,宁夫人信也好,不信也罢,今日君归宴上,一切自见分晓就是。”
百里安推桌起身,并不打算久留,目光淡淡一扫案上那些美味珍馐菜肴,道:“今日之约,看得出来这间酒楼的厨子是用了一番心思的,每一道菜精致得都令人不忍下筷,只不过宁夫人似乎忘了,眼下不过辰时,这一桌子的大鱼大肉,我觉得还不如夫人您亲手做的清粥小菜来得更为爽口舒心。”
他黑白分明的眼眸不由望向宁夫人,温润的眼神含着一丝无形的压迫感:
“如此想来,一个连家常小菜都不愿亲手为自己孩子做的母亲,会说出如此极端的求人之语来,倒也属实正常了。”
百里安看了一眼天色,乌云已散,天光渐起。
他对坐着还未起身的宁非烟道:“方才来的路上,我瞧着街角有一家店子的蟹粉小笼包和青瓜虾仁粥瞧着极是不错,宁河主要不要陪我去尝一尝?”
宁非烟一怔,方才她来时不过是多瞧了那家无名包子小铺两眼,竟是被他给记入心里去了,她隐隐含笑道:“说得好像你能吃包子似的。”
百里安眼眸微微一弯:“那就劳烦宁河主帮我多吃一份好了。”
或许宁非烟都未察觉自己方才轻快打趣的语气有多么的像是在同人打情骂俏。
宁夫人极是见不得她这样微笑的模样,看见二人相继起身,眼睛不由慢慢恨红了眼,身子隐忍颤抖。
她不等百里安离开,忽然出手拉住他的袖子,眼睛里,再次流露出了那一夜疯魔癫狂的眼神:
“你知不知道!她每次待人这般笑的时候,都在盘算着如何算计死对方!她就是个疯子,恶鬼!她恨我们所有人,你说她会请你救红妆?别开玩笑了!她巴不得吾儿红妆死!
她有多心狠我是知晓的,族中十万人皆葬送在她一人之手,吾儿红妆的脸也是她亲手毁的!她本是我族最优天赋的少年天才,在结出魔元的那一日却被这个贱人一手捏碎!
还有,你不知道吧?吾儿红妆本与她长得极为相似,当年老魔君大宴天下,弥路少君真正看上的人并不是她而是红妆。
归族没有多久,红妆便毁于她手!本应是尊宠无限的魔族少妃,如今却成了她手中一把见不得光的杀器!”
宁夫人精心描绘好的妆容全然被扭曲的表情给毁了,她唇齿森然相碰:
“她今日能够毁去她身边的至亲之人,明日便可将你啃食得血骨不存!”
她大哭:“可怜红妆对这些一无所知,甘心为她驱使这么多年,如今我若不救她,怕是至死都不知自己效忠了一条怎样灭绝人性的毒蛇!”
百里安觉得她这话说得不对。
她这灭绝地又何止是人性,分明是人心。
百里安任由她拉着自己的袖子哭了许久,直至她声音渐小,百里安这才缓缓开口道:“其实你不相信的并不是宁非烟,而是自己吧?”
宁夫人一怔,睁着泪眼朦胧的眼睛,神情微显茫然:“什……么?”
百里安直视她的那双乌黑眼睛,深不见底,仿佛能够一眼看穿人心:
“宁红妆与宁非烟皆是你的孩子,但你却独爱宁红妆。其实不是因为你有多爱这个孩子,只是你因为愧疚而将对两个孩子的爱交付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宁非烟神情起了一丝异样。
宁夫人喃喃解释道:“不是这样的……”
百里安抽回袖子,认真分析:“当年之事,你迫于无奈,舍了本族之中人人忌讳的不详之子,但她毕竟是你的孩子,夫人心有不舍,也心有愧疚,煎熬挣扎。
直至后来,您有了宁红妆,她聪明伶俐,天赋极佳,深得所有人的喜爱,您便是在此刻找到了依托,将未能给予宁非烟的爱双倍地交付给了她。”
“宁红妆是你心中最完美的孩子,弥补了宁非烟给你带来的愧疚感,以及不安感。
可是你没有想到宁非烟能够在那样的荒邪地狱里活着回来,当你看见她满身伤痕的时候,你的第一时间想来必不是心疼,还是恐惧与迷茫。”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百里安今日本不想多费口舌,可一看到宁非烟这样一个冷静果决对自己都残忍的家伙有着这样一个懦弱无能的母亲,他便十分地想扒开眼前这个女人以爱为由的虚假外衣。
不将她扒得鲜血淋漓,仿佛永远都不知晓,当年那个被人抛弃的孩子会有多痛。
“由始至终,你不愿意相信宁非烟,不是因为她有多坏。
而是源自于你待她是真的极为残忍与冷漠,你清楚知晓自己的残忍冷漠对待的孩子,如何能够对你不能够心生怨恨,所以你防她,忌她,厌她,憎她,谤她。”
宁夫人软跌在地上,忽然有一种光天化日之下,心中的厉鬼被扒了出来,暴晒在太阳底下的撕心裂肺,她失魂落魄:“不是这样的,我没有……”
百里安眼眸深而微凉,低低睨着这个女人:“你说她是一条毒蛇,殊不知,那只毒蛇却是早已盘踞在了你自己的心中。”
“如果你当真有过睁开眼睛,认真看一眼她的话,你便会发现人心所藏的鬼蜮之下也藏着一片桃源。”
也不知她有没有听进去这些话,宁夫人慢慢垂下了头去,脸颊藏进了阴影里,刚哭喊过的声音有些沙哑,艰难开口道:
“河主大人,能否让我与非烟单独说几句话?”
百里安目光微微一动,看向宁非烟。
宁非烟正也在看他,见他视线转望过来,目光一偏,道:“你先去街角等我。”
百里安见她并无抵触之心,便也就将她独自一人留了下来。
酒楼巷子分外冷清,尘雾凄迷,巍巍魔都,一隅清愁。
街角那家无名的包子小铺做的是人间的凡世里民家最为常见的食物,纵然香气绵绵暖人,但生意却始终冷清的很。
店老板是个年迈的商熊魔族,原本魁梧的身材被岁月欺压得有些佝偻,面上长着褐色的老人斑,
笑着招呼百里安坐下时,倒是没有魔族身上那种戾气弑杀的感觉。
百里安点了两屉包子,一碗粥,由小炉碳火温着。
热粥咕咕翻滚冒泡了不知多久,一只素手忽然撩开蓝布幌子。
宁非烟走进小铺在他面前坐下,为自己盛了一碗热粥,道:“君归宴今日就要结束的,你当真……会为我救下红妆吗?”
百里安手中正打算替她夹来一颗蟹粉小笼包的筷子顿在了空中,他微带异色地看着她,问道:“宁夫人同你说了什么?”
宁非烟放下手中喝粥的勺子,眯眼说道:“好像说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百里安见她碗中热粥一口未动,取过来一旁的小碟子,递过去:“心情不好的话,吃些酸的开开胃吧?”
小碟子整整齐齐地码着一排鲜红的山楂果子,宁非烟看了一眼,并未拒绝。
取来两颗吃了。
她看着百里安,忽然一笑,道:“你待我这般好,今日,我陪你看一场好戏如何?”
百里安兴趣似是不浓,目光落在她指尖拾取山楂时遗留的那抹残红上,低声问道:“什么好戏?”
这时拐角处迎面荡来一阵冷风,吹的包子蒸笼上的热雾飘散而去。
她嘴角微微扬起,声音散落在风中,有些听不太真切:“一场……关于救赎的好戏。”
风止,这场赴约之行到此结束。
当店铺的魔族老者收拾桌子时发现,案上的碳火已熄,粥已凉,两屉包子与一盅粥,分毫未动,残冷无温。
唯有那小碟中的山楂,少了两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