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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苍从大少爷处出来,神色恭谨,毫无一丝不悦,任何人在脸上找不到一点儿破绽。
事实上,他也并没有多不悦。
最多觉得有些感慨。
这些庄园主,不管老的、少的、新的、旧的,总有些新花样。每一个都这么不可理喻,这么混蛋,而且混蛋的方向个个不同。
这一个的方向是不知天高地厚,仿佛一张嘴就要把天地翻一个个儿,世间万物任他摆弄,似乎觉得自己比罔两还厉害。
但愿他上了罔两山后还能这么说。
“幸七说他……类父?”幸苍想起了幸七跟他说的评价。
幸七这家伙出去一趟野心见长,可是眼光不见长,反而越来越差了。
这小辈哪里类父了?
脾气比父亲急,耐心比父亲差,脑子倒是比父亲更能异想天开,是一种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异想天开。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
造成的破坏可能比他父亲大,但归根结底比他父亲还容易对付。
刚刚,幸苍甚至闪过一个想法——就他说要用外面那一套取代剑奴的话,就已经把把柄送出来了。只要自己往外头透露一星半点儿,只怕大少爷一时三刻就可以追随自己父亲而去了。
只是……算了。
如果那样的话,长发庄园也危殆了。
他怎么可能为了打老鼠伤了玉瓶呢?
以及这么多年了,成功在即,他也不想到这个时候还要再换一个庄园主。
至少这位要坚持到祭祀之后吧?
就差那么一点儿了啊。
他打着静观其变的主意回到了房间,安安稳稳的吃了点儿东西,休息到晚间,就见幸五来拜见自己。
见他来,幸苍心情挺好:还知道主动来就好。之前遇到幸五和少主人在一起逛街,这多半是少主人的笼络行为,要离间两人。看来现在幸五也反应过来了,要和自己解释。
他既然主动来了,就还知趣,自己也当好言安抚一番,解开这个隔阂。毕竟幸五这个人没什么歪心思,说好听点叫单纯,说难听些就是有点蠢,别人说什么他都信。这也是他能活到现在的原因。而且实力不差,愚蠢,但是得用,还是值得挽留一番的。
哪知幸五一进来直接道:“总管,我要上山一趟。”
大总管看了一眼外面,但见明月高悬,已经接近二更,道:“现在?上罔两山?”
幸五道:“是,是主人的命令。叫我上山去叫幸九他们下山来。”
幸苍皱眉道:“为什么?”
幸五道:“说是主人想在山下见见他们。说到了山上看的人都是阴影下走了形的样子,在山下借着阳光看得清楚些,因此决定叫他们下山来见第一面。后面的宴席也有他们一个座位。”
这是什么狗屁理由?
幸苍活了多大年纪,经历过多少事?只一听就猜出八九:这位少爷肯定是觉得庄园是自己的基本盘,是个张开等他入彀的网,不肯自投入进去,要把里面的人先调出来,分而化之,最好把自己所有羽翼或剪除,再干干净净上山。
这可真是……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以为自己也是这么点儿格局?
蠢材,本来没事,这么疑神疑鬼倒要叫人激出事来。
幸苍暗自冷笑,道:“哦,既然是少主人的吩咐,那得去。今天天色晚了,你先歇一歇,明天早上再上山去吧。”
幸五道:“既是主人吩咐,我也不敢歇,现在就上山。跟您禀报一声,怕您这两天找不到我。我先去了。”说罢不等幸苍再说,匆匆去了。
这说的好听是禀报,说的不好听,就是通知幸苍一声。
幸苍目送他离开,目光渐沉,突然道:“去把十二叫来。”
他心腹的奴仆出去,找到了幸十二。
幸十二很快来了,脸色发红,似已微醺。这个剑客是长发庄园第二年轻的,个头也矮,从脸上也能看出年轻来。但他更像是罔两山传统意义上的剑客。即使喝酒红了脸,依旧能感觉他整个人是苍白冰冷的,而和幸五总带着一种钝感不同,他毫无疑问锋利非常。
幸苍看了他一眼,道:“喝酒了?”
幸十二低头道:“少主人带来的那个房剑客请我喝酒。”
幸苍道:“喝了酒,还能握得住剑吗?”
幸十二听到“握剑”目光一亮,仿佛点起了两盏灯:“当然。”
幸苍道:“好,给我去杀一个人。”
幸十二道:“是!谁?”
幸苍吐出一个字:“五。”
幸十二眉头微蹙,幸苍追问道:“不想去?”
幸十二道:“不是,我没把握。”
幸苍转回身,从匣子里取出一把短剑,道:“这个给你。用这把剑,能杀就杀,不能就撤。你要想离开,幸五拦不住你。我再告诉你一个破解他剑术的技巧。”说罢说了一番话。
幸十二认真听了,肃容道:“遵命。”也不多说,转身没入夜色之中。
幸苍目送他离开,手指轻动,似有什么犹豫不决的事。沉吟片刻,他还是摇摇头,自语道:“给个教训罢了。”
幸十二走了,他稍微放松,但并没有休息,反而叫人给自己倒了一杯浓茶,自己喝着整理一下思路。
原本他是打算以不变应万变,跟这小子对付这么一两个月,完成祭祀就好。等完成了祭祀,他将彻底掌握主动权。
但刚刚幸五的转变,让他改变了主意:还是应该做点什么。如果不做,一个幸五失去了就失去了,幸九呢?十二呢?一个个没了,人心就要散了。
虽然罔两山的人心不算什么,甚至人也不算什么,但是任由对方得寸进尺,以少主这雷厉风行的性子,这一两个月说不定就侵到自己头上了,到时怕他坏了大事。
不如不退反进,雷霆压制他。与其自己在进退两难中等待一个月,不如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少爷在惊慌失措中熬一个月。
虽然到了时间,结果都是一样的。但他难受好过自己难受。
就从今晚开始吧。
幸苍正筹谋之后的事,突然一惊,好像想起了什么,勐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
接着,他身子僵住,站在椅子前开始发呆。
过了一会儿,他才有些颓丧的摇摇头,道:“难道我真的老了,有些事忘却了?哪怕有一个念头闪过,也转眼就想不起来了?不……”
幸苍目光渐渐深邃:“不是这样。我不能就这么老钝下去。该做点事儿了。”从袖中取出一张青色信笺,在上面书写起来。
此时,金乌之正堂。
几个人的小小会议也将结束,夜色已深,汤昭正要离开,突然愣住。
他旁边是江神逸,被他突然挡住路。
江神逸奇道:“怎么?”
汤昭突然一伸手,从袖中抽出一条绸带来,又抽出一支笔,把绸带翻了过来,在上面快速的写着什么。
江神逸就在他身侧,一闪眼间,看到了那绸带正面有文字不停地冒出来,就像有一支看不见的笔在写字一样。他认得那是一种现在已经开发成熟,暂时专供云州衙门的传讯术器,用来传递机密消息的,两边各持一带,一边写字另一边能看见。这时候肯定是云州官府内部的人突然来了讯息,而且是机密要事。
江神逸顶天算个外聘的专家,不便观看内部消息,该知道的他自然会知道,不该知道的他也不感兴趣,他只是奇怪:汤昭为什么不先看消息,反而先在背后写字?不看信笺就能写回信吗?
哪知才写了两个字,汤昭就提笔顿住,好像思路卡住了。
“唉……”
顿了一会儿,他也没把思路续上,最终也只写了两个字就放弃了。江神逸在旁边看着,似乎有一个字是:“旧”。
汤昭放弃了写字,才翻过来看正面的文字,看了蹙眉,道:“这老东西,怎么突然发疯?”
说着把绸带卷了起来,对众人道:“内线传来情报,幸苍派幸十二去伏击幸五了。敌人要杀的人,我们自然要保护。我走一趟吧。”
众人一凛,一方面是惊异幸苍突然有所行动,而且一上来就是杀招,还是对着自己人去的——幸五算是幸苍带来的体己人,别说没投靠金乌这边,就算投靠了有主奴名分在也是理所应当的,幸苍绝没理由动手。此人突然动作,那就是要撕破脸了?
另一方面也是惊讶:检地司的内线不是在罔两山吗?怎么又能及时知道幸苍的行动了?幸五才刚刚出发,幸苍下令想必也就是片刻功夫,那内线难道是跟在幸苍身边的那几个奴仆吗?今日汤昭已经不声不响的接头了么?
金乌道:“幸五是往罔两山上去的,我劝你不要去。你的剑象是阳光,在罔两山那种地方太惹眼了。换人吧。”
汤昭略一思忖,道:“好,那就请凌姑娘走一趟。”
除了汤昭和金乌,这里面实力最强的就是凌抱瑜了,是标准的剑侠,碾压剑客。她的能力也非常适合在罔两山动手,且最为隐蔽,根据情况她可以选择现身,也可以选择隐身,便于随机应变。
凌抱瑜答应道:“好,救下幸五,杀掉幸十二就可以了吧?”
汤昭将一个远远的术器塞入白狐耳朵里,道:“暂定这样,根据情况可能变化,咱们随时保持联络。”
白狐翻窗而去,众人各有任务也便散了,汤昭离开前,金乌问道:“刚刚你要写什么东西?给谁写的?”
汤昭难道露出苦笑,道:“我不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