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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还是穿多了!姑姑,您也该多给我写几个字,告诉我羊城港的气温才是,这下倒好,我这包袱里多是棉衣,连件短袖都找不出来,这包袱是白带了不说,改明儿动身,还得原样带回去,又要在这里破费添置几身!”
“你这孩子,年岁越大,反而越发无智了,这羊城港、鸡笼岛,你也不是没有来过,本就是个常年盛夏的地方,我原还想着要提醒你什么?提醒你多带几件厚衣裳!毕竟听说了,这几年受到小冰河的影响,到了冬日,羊城港这里也有要穿棉袄的时候。让你莫要掉以轻心了——谁知道你竟全没考量到这些,包袱里一件夏衫没有,这怪得了谁?罢了,罢了,一会儿下车去买几件现能穿的便是了,也值当废这些唇舌!”
“我这不是……还真别说,便是要带夏衫,也没有几件,我们那工地脏污,若是不穿长袖衫,两三天泥尘就糊得手脚全是垢,穿件长袖遮掩了能稍微好些。”
“可不是了,便是你真带来了,那也是难登大雅之堂,总归要买几件新衣,才好和故旧亲朋交际么!我们要一等马车!两人包了!”
“去哪里?”
“大学城后山一带!”
“那里现在过不了买车了,人力三轮车一等是五十文,二等三十文,坐不坐?”
“这一等二等什么区别呀?”
“哎——你别说话,就一等,给——一等二等区别就在于一等有遮阳棚,座位也更宽敞些,还有弹簧坐垫!多付这20文倒也算是物有所值了——还好,我前些日子逛街时,顺便为你买了几身夏衫,本预备着你在家穿的,一会回家,先洗个澡,姑且换上,再去裁缝街那里,好生置办些新衣,顺路就把投贴扔进邮筒里去,这几件事办完了,你要去访友晚饭,那也随你。”
两姑侄一边说话,一边已经坐上了人力三轮车,因他们是一等车,无需排队,可以直接越过二等车通道那大排长龙的队伍,方密之便觉得这多花的二十文十分值得了,坐上车之后,等到三轮车一踩起来,那弹簧坐垫和平坦道路这么一配合,几乎感受不到一丝颠簸晃动,简直是平稳异常,犹如安坐屋内一样,更是忍不住赞道,“从前小的时候,觉得出门宁可坐牛车,取一个慢,便没那么颠簸了,饶是如此,身躯前后晃动,因而晕眩也是常事,这世上还真有如此平稳的车子,倘若这路修到海角天涯,骑个三轮车一路慢慢的游玩过去,旅途之苦,也要消灭了十之八.九呢!”
又笑道,“淮姑的近况,也不消多打问了!见你手面,便知道这大学讲师的日子实是好过!倒比我们这些搞工程的成日里在泥堆打转来得舒适多了。”
这话的确不假,他此时所说的淮姑,便是之前托辞骗亲二姑方仲贤东区时,所用的‘季淮姑姑脚趾受伤,性命所迫必须去买地做切除手术’的方季淮,方密之和方仲贤到买地之后,也并未忘记这个堂亲。
在方仲贤的默许之下,方密之故技重施,用‘仲贤姑身体不适,决定前往买地检查身体,或许需要手术,请方季淮前来照顾’为理由,寄回了已经付费过的船票,把方季淮也弄来了买地。当时还同行的另一个方家远亲,因为血缘较疏远,之前听信中之意,她似乎觉得生活艰苦,动了再醮的念头,如此一来,方密之倒不能不由分说就把人也弄来了,于是便在信中附了足够买票的路费,若是她愿意来,便和方季淮一道,如果在万州已经安顿下来,那也不必强人所难了。
果然,那远亲在万州逐渐安顿下来,因为方家人均都比较聪明的缘故,她也比方季淮更为灵活变通,收入是要高一些的,再加上年岁尚轻,离开家族环境之后,根深蒂固的守节念头也很快松动,等信送到的时候,人都结婚三四个月了,方季淮在她结婚之后,本也很少和她往来,得了侄子的信,便在万州辞职,凭着方密之的信件和船票,比较轻松地拿到了路条,前来云县——其实买地的百姓,在境内迁徙还是相当自由的,但当时万州还是一块飞地,对于人口出入管束得就比较严格,还不算全是买地的州县,规矩自然也和别个不同一些。
这姑侄三人,在云县团聚之后,方季淮有多欣慰堂姐无事,对方密之的骗术有多生气,这都是题中应有之义,也无需多说了。但很快,一家人也就在买地安顿了下来:毕竟方季淮也在万州独立生活过一段时间门,她也感受到了在买地的新式规矩之下生活的种种好处。只是当时万州还没有完全归于买地,自然有种种怪现象,这是方季淮不易接受的。来到买地之后,感受到这里虽然有些荒谬,但就自身来说也算严明公平的规矩,良好的社会治安、卫生环境,发达的物资供给,很快也就怡然自得,再不提离开买地的事情了。
既然要久住此地,那么该如何营生呢?这就不得不赞誉方家人的脑子了,尤其是方密之曾祖父往下的这一支(方季淮和方仲贤同祖父),那当真是天才横溢,非但方密之,他这两个姑姑在理科上也有极大的专才,方密之很快在工程上发挥出极大的才干,考入专门学校,后归于买活大学进修不说。方仲贤、方季淮也是紧随其后,而且,她们不但学得快,学得精,可以学以致用,并还学得广!
就说方季淮好了,她因为裹足的关系,的确脚趾有所不便,不能久走,身体也比较羸弱,不耐奔波,所以就选择了留校任教。而她不但能教工程系,还能教物理系、化学系一些或深或浅的课程,尤其擅长物理,可以说是个力学的专家了!
这样的通才,在他们家非止方季淮一人,方仲贤和方密之虽然选择加入工程队,从事实务,但平时也没少写信回来,和方季淮交流学问,又托她润色文笔,发表其他领域的论文。方家这姑侄三人,在买地的学界已经闯下了不小的名声,都公认方家是桐城的新文脉代表——旧式科举的式微,如今是可以眼见的,在那些旧进士的家族之中,固然也涌现了一些理科人才,但要说能和他们较量才具的,桐城是真找不出人了,哪怕是绍兴张家,也不以理科见长,仔细搜索的话,或许武林的钱家,假以时日,才能和他们比较。
两个搞工程的,一个留校当讲师的,文章两三个月都要发一篇,这样的人家,经济情况是多么宽裕,也就可想而知了。从小到大的刻苦节约,几乎是如影随形的生活困窘,如今简直就犹如一梦,甚至几年前在万州量入为出,一顿饭吃多了一杯米都要暗暗皱眉的日子,如今已经仿若一梦了。
方密之对于方季淮的财政,其实是了解得很清楚的,他感到有些惊喜的,是姑姑在使钱上的改变——犹如养子一般的侄子过来,准备几件新衣,这也是常事,就算是从前,方季淮困居万州和他们分隔两地时,也会想方设法给他们捎带一些针线,但那都是自己找时间门做的,哪会和现在这样,出口就是去街上买?包括这坐一等车、下馆子等等,都是从前根本不会去想的花销,可见淮姑的确心性是有所转变,已经习惯了如今这宽裕的收入,并接受了买地这里的风潮,不再以节俭作为人生的至高美德,反而注意开始满足自己的一些需求了!
所谓居移气、养移体,环境对人的改变,可见是多么的巨大,不过,话说回来,方密之也不知道从前在敏地的时候,倘若方季淮也能凭着双手赚到如今的收入,是否也就早把手松开了花钱了。总归一般提倡节俭的,往往是自身不能创造价值的群体,才会把节俭当做唯一的美德,降低寻找供养者的顾虑。
反正就他自己来说,方密之是更喜欢眼下的日子,虽然他不管读哪种书都很擅长,但似乎在敏朝不可能完全凭着读书发达,而在买地,他完全可以用自己的才干获取丰厚的收入,尽情地满足一些人之常情的小放纵——狂歌纵酒、狂嫖滥赌,那自然是不妥,可想买什么正当的东西,就能买上,社会上所有先进的东西,不是第一批买到,就是第二批买到,这滋味也当真不坏。
大概淮姑和他也是一般吧,若有得选的话,谁喜欢点灯熬蜡的做针线?还不如做学问有趣些。她自然是很喜欢如今的生活的,虽然如今已经年约五旬,但瞧着比前些年住在桐城时还要更加年轻,面色红润、肌肤细腻,白发似乎也转黑了不少,瞧着犹如刚四十许,方密之想道,“如今和我来买一路上,所设想的美梦相比,只差个小姑父了,不过两个姑姑虽然不知不觉性情大改,但对这一点似乎还接受不了,都没有再婚的念头。在我想或许是个遗憾,两个姑姑都是少年守寡,难道就许‘一树梨花压海棠’,不许她们和年少的赘婿来往几番么?不过,既然她们没有这个念头,那也无可奈何,我倒不必多提了。”
在他自己来讲,他是觉得并无不可的,而且认为两个姑姑的前半生被贞洁碑坊压得死死的,十六七岁起就穿着素色黑衣,行动也受到极大的束缚,就犹如生活在套子里一样,如今好不容易解脱出来,正当对过去的三十多年做出补偿才对。
当然了,是否找赘婿,这问题他一个小辈也无法说太多,但对解除她们在衣着方面的顾虑,却还是可以开口,方密之到方季淮在大学城的住处,放下行囊好生把自己刷洗了一番之后,便从包袱里掏出支票本来,准备随身携带,稍后和姑母上街购物时,也帮她买些颜色衣裳,说服她穿上。
这当然是要他来出钱才算是孝敬,不过,话说回来了,方密之现在经济是一点不成问题,除了买地的官俸,他自己发表论文的稿酬之外,平时私下多少私人的厂子,托关系捧厚礼来请他指点建厂工程的计划书,随意抽一个晚上看看,便是几十两银子进账,除了他长年累月出差在外,奔波于工程现场之外,如今他的生活,可以说是完美无缺,和从前比俨然就是两个世界了!
“姑母,你这里还没有接入电网么?”
洗澡出来,方密之穿着方季淮为他准备的家常衣服,坐下来开始喝茶吃点心了,点心是洋番的烤饼,这东西冷食也有味,茶水也是上好的龙井。家常的新衣,则是背心、撒腿裤,这的确是不好穿出去的,这也可见羊城港炎热的天气,对人们的服饰观念带来了多大的影响。方季淮现在都穿着短袖衬衫和吊脚阔腿裤呢!也穿上了矫正凉鞋,并不以把裹过的长足裸露出来为异了。当然了,路人更是不会多看一眼,因为这样的装束在羊城港是非常司空见惯的,上到六姐,下到走街串巷的货娘,大多数人都这样穿。
“电网暂时还没接入,因为现在这电力供应还不算太稳定,暂时能把校内、大图书馆那些地方管好就不容易了。这些地方,统一开关灯,电压比较稳定,而居民用电的需求是有波动的,经常会短路跳闸,一个街区没电,因此我们这片接入电网的人家,都说还不如自己买发电机。”
学校给讲师都是有分房的,方季淮自己添了一点钱,便买了两层小楼的独立院子,同时她因为发表论文,政审分很丰富,上下水龙头、抽水马桶,都给她置办起来了,屋内甚至还有电灯,为了这些动力,还饲养了一头健驴,在后院的驴厩里,听到有人来了,昂昂大叫,还很护主哩。
方季淮平时多在学校做学问,这驴子都是委托打扫屋子的家政工来喂养的,也就是晚上回家了,需要它转圈拉磨般发电。这驴子也养成了昼夜颠倒的作息时间门,方密之笑道,“还当它看家,原来是嫌弃我们悉悉索索的,吵了它的安眠。”
两姑侄一路上已叙过别情,又赞叹了羊城港的美景,当然方密之是做工程的,这些街景看在眼中又是另一种感受。这些话题,平时在信中也常有谈论的,这会儿一边吃点心,一边就说些具体的安排,方季淮道,“如今我们是三张票,刚你说,你得的是下个月十日的,你贤姑的则是上周的——她都赶不回来!我还要更久,要下个月三十日哩,我已经把你贤姑的票串出去了,暂时换了一张下个月十七日的,这几天你去和你同学见面时,也多问问,尽量把票都串在下个月十日左右。”
这说的自然是展览会的门票了,方家姑侄都从自己的工作上得了票,不然方密之也不会这时候回来,他虽然对定都大典有兴趣,但也知道这时候羊城港到哪里人都多,也不是什么牌名上的大人物,要说专为凑这热闹,那不至于,但有了博览会,又弄到了票,便很想来看看。恰好,他原本的工程,该他做的也做完了,交接出去之后,方密之和主任一说,主任无有不应的,立刻给他找了个回羊城港出差的借口,让他回羊城这里,探亲修养,玩两个月,等定都大典结束后再回大江水电建设部。
像方密之这种等级的人才,不论在哪里都会受到极力笼络,如此的厚爱,也是理所当然,方季淮、方仲贤也一样在自己的工作中享有各种倾斜。方仲贤原在鸡笼岛主持工程,她过来要更方便一些,姑侄三人从有意去博览会,到最后方密之和方季淮汇合在羊城港,也就用了不到半个月的功夫。互相一问,知道三人都有票,便开始想着要串到一天,一同去游览。
方密之又好奇地道,“淮姑,这博览会已经开了快一个月了吧?怎么样,游客是否会少些?票子好搞么?城里对于博览会,有什么说法?”
“票子好搞?呵,你是不知道!如今一张票子,炒得都要有七八十两银子的了!如此的开价居然还有人愿意买!”
方季淮说到这里,也是连连摇头,又示意方密之从桌子边专门的报架上取了今天的报纸来,“你再看看这些小报,上头哪个新闻是个博览会无关的?这博览会才开了一个月,城中的风潮就变了好几变!现在,最时新的饮子已经不是薄荷冰饮子了,又流行喝起咖啡来!而且还不要斋咖,要一种炼乳去搭配,你可知道,一杯炼乳咖啡饮子能卖上多少钱?”
她举起手掌,对方密之翻了一翻,方密之挑眉道,“一百文?”
“一千文!有卖的茶楼,价格只有比这个高的!”
就算以方季淮如今的收入,也不能接受这样的价格,说起来直摇头,“也还真有人喝!”
一千文?!方密之也吃了一惊,当然他也觉得价格实在是太高了,一杯一两银子,这就是金箔做的也没这么贵啊。不过,随即他又有点好奇起来,暗道,“倘若不是和淮姑在一处,被我遇上的话,说不准我还真买一杯来吃吃。我倒要看看,这东西值不值得这个价钱!”
当然了,他也不会傻到当着长辈的面吐露心声,表面还是和方季淮一道咋舌感慨,忽又想起一事道,“对了,刚才我们下船入关之后,我见到好几个人都穿着是一种怪异的围裙——没什么花样,扎带好像在前面的,和衬衣配搭着——”
他试着形容了一下,见方季淮并无迷惑之色,就知道她已经明白了,当下好奇问道,“这也是博览会带来的流行风气么?”
“可还不是?”方季淮摇了摇头,也说不出是喜欢还是反对,“市面上葛布都不好买了,全都去做了这种新式的‘圆裙’——”
“裙?”方密之打断了她,回忆了片刻,因为不太肯定的缘故,又起身开门,瞥了眼门外热闹的街道,遥遥指着谈笑走过的几个少年大学生,对跟着走出来的方季淮道,“姑母,我说的就是这个,噫,这么随处可见了,还真当怪流行的哩!”
“可你瞧,这不都是男孩儿穿着么?这不是男女都可穿的东西——怎么能叫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