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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大半日的雨,天上的浓云薄了些,若是隔着雨帘抬头,能看见铁色的云被傍晚的斜阳照成了片片铁锈。
窄破的院子里各处房门开着,五六个帮闲正在躲在屋里用蚕豆下酒,忽然听见院门被敲响。
匆匆去开门,穿着蓑衣的帮闲腰深深弯下:“罗东家,按您吩咐的,那小厮已经在井里悬了足有一个时辰了。”
他们在旁边守着,心也跟悬着呢,天落雨水,井水也跟着涨,他们还得时不时看看,别让这小子被淹死在里面。
“将人提出来吧。”
裹着人的棉被也吸足了水,四五个人一起动手,才把人拉出来。
眼前模糊成一片,头疼到了麻木,一颗心也急跳得让他几乎要晕过去,四肢软绵绵的像是都废了一般,他就这般瘫软在地上,连死里逃生的庆幸都生不出,茫然看向四周,忽地惊醒一般,匍匐着爬了过来。
“呜呜!呜呜呜呜!”
他想要磕头,却连撑起自己身体都做不到,只能趴在地上涕泪横流。
“看着倒是比之前老实了,这才是身家性命都被人捏在手里的样子。”
穿着皂靴的脚挑起文思的脑袋,罗守娴轻声说:
“回去你就说你为了找人,掉进了河里。”
“呜呜呜!”文思用力把头在地上,再也不敢生出别的心思。
待他被拖出去,罗守娴站在院门处将这破败的院子打量了一番:
“你们成日聚在这儿,这里可是有主的?”
“回罗东家,这儿是个凶宅,七八年前这家的女儿回门宴那天,一家人连着女儿女婿全死光了,有人说这家女婿是个烂赌头子,这家当爹和当哥的也不是东西,是从赌桌上把自家女儿输出去的。”
帮闲叹了口气,又说:“阖家四五口子一个也没剩下,喜日子成了丧日子,后面也有人想捡便宜,买了这院子,不过两个月就在赌坊把家业败光了。这下好了,不说这院子了,附近连着的五六家都搬走了,余下的也都租给了外地来的,隔了一家那是个三进院子还贴了个三亩的园子,现在租给了车
马行,本地户那是请了和尚念经也留不住人,只便宜了我们这些街上混的。”
罗守娴看向说话的人:
“你们在这儿赌钱,不怕么?”
“怕甚?咱们既不是卖女儿的,也不是卖妹妹的,更不是逼了人去死的恶贼,兄弟们谁赢得多了,还得掏酒钱出来呢。”
罗守娴勾了下唇角,又扔了一个钱袋子给他。
“今日你们的酒钱我包了。”
“可使不得,罗东家,我们大官人说了不让收您钱。”
“收着吧,你们做事守规矩,这钱就是应得的,天凉,多喝些暖酒。”
那人嘿嘿笑着把钱袋揣了:“罗东家您真是财神爷,我们大官人听了您的话,从太仓弄了二十船极好的黄鱼,租了两艘活鱼船往维扬城运*,提前跟各家酒楼都通了消息,鱼还没到港就全定出去了,我们去卸了两天鱼就得了足足半两银子。”
维扬城黄鱼价格高涨,一斤上好鲜活黄鱼已经叫价到了上百文,还有价无市,活鱼船里要装水,鱼只算四五千斤重,黄鱼在太仓的上船价绝高不过十文钱,刨船工开销和路上损耗,冯官人一船鱼就能赚三百两,就算后面几日维扬城的鱼价降了,他这二十船鱼也能赚了至少上几千两银子。
作为当日的传信人,自然知道是这位罗东家张张嘴就帮人赚了这么多银子,这位帮闲夸一声“财神”,绝非只是恭维。
“我看这片地方不错,距离贴着北货巷,又不嘈杂,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
帮闲忖着罗东家话里的意思琢磨了下,小心地说:“罗东家莫不是想要将这附近一片买下?这、这可是凶宅!”
“算命的说我家宅内犯小人,须得用煞气镇一镇才好......”罗守娴笑着看向自墙另一边儿开过来的藤萝花,“别人当这里是凶宅,于我则是绝佳之地。”
她又看向与自己有几面之缘的帮闲。
“不知兄弟如何称呼?”
“可可可......可当当不得这句兄弟。”男人在斗笠下面的一张脸涨的通红,舌头乱得跟牙齿打架,“小的父母不识字,起的名字怕污了罗东家耳朵,您只管与大官人一样唤小人‘小丁子‘就好。”
“你比我年纪还大些,我又不是你雇主,哪能这般称呼?我还是唤你“丁兄弟‘罢。”
丁螺头悄悄吞了下口水,鼻息粗了两分:“罗、罗东家太抬举小人了。“
“我也不过是个商户,哪有抬举人的本钱?”
罗守娴淡淡一笑,忽然转了话头:
“丁兄弟见多识广,若我想让一个男人不肯再出门,能用个什么法子?”
丁螺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抬手,摸到了头上的斗笠,又把手放下了。
他有心显摆,就说:
“这要看这人是罗东家的仇人还是亲朋了,若是亲朋,您投其所好,让他无暇出门就是了,若是仇人………………”
他嘿嘿一笑,自觉得不庄重,又生生忍了回去。
“管他文的武的还是经商的,懒泥墙一垮,婆娘裆|底下爬一回,包管他三个月不敢出门。”
这话粗鄙得跟这个院子里的泥也差不多了。
罗守娴微微转开眼睛,看向天际与远山交汇处的最后的一抹红:
“还请丁兄弟赐教。”
罗东家走的时候,雨更小了,淅淅沥沥的,丁螺头回了屋里,将一个钱袋子扔在了桌上。
“来来,兄弟们一人一块银子先拿了,余下的咱们买点猪肉带回去给家里。”
一个年纪大些的汉子一直倚着墙坐,捏着一角银子,他问丁螺头:“那位就是盛香楼罗东家?”
“是或不是,走出这院子,咱们啥也不知道。”
汉子哼笑了声:“我不是这意思,我只是觉得,今日的罗东家有些不同。”
丁螺头想起罗东家安排给自己的差事和那份额外的银子,脸上的喜色怎么都下不去,随口问:
“怎么个不同?你莫不是被罗东家的品貌给惊着了?”
“罗东家的品貌一直是维扬城里一等一的,早几年还有那等下作人为了她长相......罢了,我也不是说这个。”中年汉子捋了一把自己的胡子,“我是说,罗东家身上的“气‘变了。
“从前,罗东家身上的‘气‘如‘松柏‘,生机勃勃,守风雨而不倒,只图来日参天,如今的罗东家,倚天拔地,大有‘气势”已成之态,风骨峭峻......不对,这词用的不好,我且再想想。”
丁螺头见他连书袋都抖不明白,哼了一声,转头跟同伴们商量怎么买肉去了。
往常一样,罗守娴是等店里打烊了才回了芍药巷。
兰婶子似乎是一直在门上守着,她还没敲门,那门就开了。
“东家,亲家夫人的病可好些了?少夫人怎么没同您一道儿回来?”
说话的时候,兰婶子一直小心看着自个儿的东家,生怕东家听不出自己的意思来。
没成想,东家笑了。
不是平时那种淡笑,就好像她说了极好笑的事儿逗了她似的,眉梢眼角都飞了起来。
“东家?”
“咳。
十二岁以后,罗守娴第一次把手搭在兰婶子肩上。
“婶子放心,伯娘就是病得急,小碟陪着她去了寻梅山上,悯仁真人说今年春气不足,余寒伤身,您年纪大了,也小心些,今日下了一日的雨,您也回去用花椒水泡泡脚。”
她难得的亲昵让兰婶有些不自在,眼睛倒是笑眯了起来:“好好好,我回去就泡上。”
外院偏房的门猛地打开,文思赶紧蹿出来:
“东家,您回来了。”
“嗯,怎么看着面色不好?”
“小的今日出去给少爷办事,掉进了河里。”文思弯着腰回话,一个踉跄差点儿跪趴在地上。
看他的做派,兰婶子有些嫌弃:
“东家,今儿平桥出去办事,不知去了哪儿,少爷派文思去寻,他差事没做好自己倒掉了河里,这么大的人了,做事这般不妥当。”
“平桥回来了吗?”
“也回来了,得罪了一群帮闲儿的,被人揍了一顿,幸好没伤了筋骨。”
“哪里来的帮闲这么猖狂?”罗守娴看了一眼文思冲出来的偏房,“报官了吗?”
兰婶子摇头:“少爷不让,说都是平桥自己不谨慎。”
“平桥是刚从岭南过来的,在维扬人生地不熟,怎么能独自出门?我哥怕是用人用惯了,也忘了这茬儿,兰婶子你明日去买条羊腿,再买点当归,用羊骨和当归熬了,再切几刀羊肉下去,给他们俩驱寒散痛。”
听东家这么说,兰婶子叹了口气:
“东家您也太善了,他俩事儿都没办好,少爷都不管的,唯有您惦记着。”
罗守娴只笑了笑,便牵着马往偏院去了。
看着略沾了泥水的靴子从自己眼前过去,文思整个人抖得像筛糠似的,两条腿勉强撑着自己身子,浑身都冒冷汗。
兰婶子目送了东家,笑着说:“东家……………”
误以为东家又折回来了,文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把兰婶子吓了一跳。
“哎呀,这是怎么了?”
喂了马,换了衣裳,罗守娴要从正院绕进后院给母亲请安,先被罗庭晖叫住了。
“守娴,娘她今日身子不适,早就歇了,你也早点睡吧。”
“娘身子不适?”罗守娴的眉头皱了起来,“可是病了?我去看一眼。”
“守娴。”罗庭晖站在屋门口,屋檐下的灯照着他的半张脸。
“娘好不容易才睡下,你别去扰她了,待明日小碟回来,让她看顾娘就是了。”
罗守娴站在院子里,手里提着灯,她遥遥地看着自己的兄长:
“小碟三五日怕是都回不来,哥,娘照顾了你足足八年,如今娘病了,你怎么能把照顾娘的事儿交给小碟呢?这样吧,明日起你在家照顾娘,待娘大好了,你再到楼里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