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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怎么又鼓噪起来了?”
朱家摆席宴请男客的地方在前院,后面的正堂侧间摆了两桌,是专门给女眷的。
朱家老大人的母亲太夫人年纪今年九十有六,有些耳背了,不声不响,弥勒佛般地笑着坐在主位上。
右边是朱老太爷的夫人楚氏,再往下是她的三个儿媳。
左边则是一对衣着华美的母女,戴着全套的头面,穿着京城款式的织锦袄子,她们左手坐的今日回来赴宴的两个朱家出家孙女。
朱家孙子已经成婚的也有五个,除了两个有孕的没出来,三个孙媳妇都站在后面为众人布菜。
碗盏轻放,杯碟慢移,此间的安静越发衬着前面传来的热闹声聒噪了。
问话的是楚氏的大儿媳钱氏。
立刻有婆子进来道:“回夫人的话,刚刚老太爷出了一个对子,是二姑爷对上的,外面的举子都夸说对得极好。”
一时间席上年纪小些的都看向了坐在席尾的朱家二姑娘朱妙妤。
坐在钱氏旁边的朱家二夫人李氏笑着说:
“我昨日还与我家老爷说呢,二姑娘真是命好,自小有老太爷和老夫人宠着,到了年岁,也嫁了知根知底的表哥,和老夫人亲上加亲。二姑爷才学又高,年纪轻轻就是举人,等明年大比再得了进士选了官,咱们家二姑娘可就是顺顺当当一辈子了。”
她的儿媳妇于氏也站在她身后笑着说:
“二姑爷也是会疼人的,这次二姑娘回来,把我吓了一跳,从前像朵花儿似的二姑娘,现在气色这般好,竟真像极了牡丹,成了花中之王了。”
满桌都笑了,唯独朱家的大夫人、朱妙妤和朱妙?的亲娘钱氏脸色不太好看。
李氏瞥见她挂了脸,笑得更真了。
“老夫人,咱们可说定了,我家小五也是您膝下长大的,她的婚事也托付给您了,不管您娘家还有没有好儿郎,您可得也给小五找个才貌双全的。”
楚老夫人看着自己这性情活泼的二儿媳,假意嗔道:
“好好好,你夸了这一圈儿竟是为了赖上我了。今日外头摆的那几十桌可都是维扬城中的青年俊才,你自己去寻,何必来找我?”
隔着屏风的另一桌都是朱家未成婚的孙女和来跟着父兄赴宴的亲戚家姑娘,听了一耳朵的婚嫁事,面上都带着薄红。
正好两个丫鬟各自端着热腾腾的火腿扒肘子上来了,大夫人钱氏忽然开了口。
“那盘肘子就别往姑娘们桌上摆了,“
席间顿时安静下来。
钱夫人笑着看向自己的婆母:
“姑娘们都到了择亲的年纪,少吃油腻多吃些清淡素食,一则修身养性,二则也让她们纤瘦些,省得嫁人之后,遭了夫家嫌弃。”
她自认这话也是讨巧的,自己笑了两声,却没人应。
端着肘子的丫鬟站在原地,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把菜送到屏风后面。
她的婆母楚老夫人神色淡了下来。
这时,坐在另一边华衣妇人笑了起来:“大夫人真是教女有方,不像我这姑娘,纵情任性惯了,我若是当着她的面将肉端走了,她怕是得立刻闹起来。
楚老夫人也笑了:
“老大家的前些年随夫在任,把孩子都留在家里替他们尽孝,我怜惜她们,是绝不肯让她们吃苦的,更是断不会拿什么花儿啊、肉的,给她们平白立规矩。”
端着菜的丫鬟是个聪明的,听出了老夫人的意思,连忙把肘子摆在了小姑娘们的桌上。
红亮亮的扒肘子摆在了桌子当中,为了让人吃起来方便,在脱骨之后重新整了形状,殷红的火腿切成薄薄的片,与笋片一道将肥香的肘子一片隔了起来。
如此一道佳肴,却没人有了下筷子的心思。
今日这“肘子官司”到底从何而来,不过是钱夫人与自己的婆母楚老夫人争权,争的是朱四姑娘的婚事。
楚老夫人出身清贵,家中父兄昔年都在朝为官,对朱老大人很是提携。
等朱老大人做了户部侍郎,楚家却因后继无人做官,举家搬回了潭州。
六年前,楚老夫人做主,把钱夫人的长女朱妙好嫁给了自己娘家的侄孙楚砚舟,楚家家资丰厚,朱妙妤嫁进去就管起了家里内外,和楚砚舟也有情分,过得算是舒心。
待楚砚舟年少中举,她这桩婚事也成了人人称道的好婚事。
这两年朱家老太爷有意在维扬为朱四姑娘朱妙?选婿,所看的也都是家境清白、未有婚约的举子,谁也没想到,钱夫人闻讯立刻自京城赶回,身后还捎带了贵客??杨家的三夫人和她的一儿一女。
杨家的郎君今年十七岁,尚未婚配,钱夫人把他带来畅园,所图为何,昭然若揭。
“哎呀,这一道火腿扒肘子,我在潭州想着念着,总也吃不到正宗的。”朱妙妤起身,亲自给自己的曾祖母,祖母和母亲布菜。
她的几个嫂子见她出来帮忙打圆场,也连忙动了起来,布菜的、添茶的……..…总之是让人的嘴里都塞了东西,免得再吐了糟心话出来。
一场婆媳争锋眼见就要被遮掩过去,外面又传来一阵聒噪。
只见两个健壮仆妇合力端着一个白瓷圆盘,稳稳当当走了进来:
“老太君,这道菜叫‘鲥鱼献寿,盛香楼罗东家说为了您用着方便,将鲥鱼去了鳞又去了刺,还请老太君赏脸多吃两口。”
盘中金汤流转,异香惑人,汤内还有九条粉白身披金光的鱼聚在寿桃之下,气势分外不凡。
“好,好!”一直坐着吃饭不吭声的朱家太夫人突然开了口。
朱妙妤连忙挑了一条鱼放在她碗中,又趴在她耳边说:
“老太君,这鱼无鳞无刺,正合着您的口味。”
太夫人连连点头,用勺子挖了块鱼肉入嘴。
“滑润鲜香,鱼香尽藏其内,没了鳞和刺,吃起来却不觉软烂乏味,倒是有些柔韧味道,与从前吃的鲥鱼相比,别有风味,不错,不错。
前院里,前户部侍郎朱佑霖对这一道“鲥鱼献寿”大为赞叹。
与他同席的除了与他常有往来的维扬城内仕宦人家,还有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
端起瓷碗,看着里面的“鱼”,少年大概是觉得有些稀罕,先用勺子挖了一口吃了,觉得不错,又吃了两口。
无论吃相还是做派,落在朱佑霖眼中都显粗俗,偏偏这样的人,却是惹不起的贵客。
夸完了这鱼,朱老大人又看向自己的大孙子:
“致昭,你看,鲥鱼金贵,做法却不止一种,世人都道将鱼连鳞同蒸才好,偏偏今日这做法不与世俗同流。”
朱致昭连忙起身受教,朱佑霖转头对自己身旁的管事吩咐道:
“去把操持今日宴席的盛香楼东家请来。”
管家连忙应声下去了。
朱致昭这时开口了:“祖父,世人追捧,正是因其罕有,又受陛下喜爱.......”
他余下的话,消失在了他祖父的目光之中。
换了一身丝罗制的直身袍子,腰上束着新的革带,罗守娴大步跟在朱家管事的身后,到了无人处,她自袖中摸出一角银子递了过去。
“罗东家,您这是......”
“孙管事,我虽然常在维扬各府邸中往来,到底第一次来朱家这样的仕宦门第,还望管事指点一二。”
孙管事来往过盛香楼多次,也深知罗东家处事周全,见她竟小心至此,他想了想,才说:
“依罗东家的机敏,想来席上不会有什么为难,只是今日在座有一位贵客,是宫里杨德妃的堂弟,因与我家大少爷交好,几日前也来了维扬,同在趣园赏玩。”
说完这一句,孙管事转身继续引着罗东家往前面走。
罗守娴跟在后面,脑海中犹如抓住了一根丝,将诸多事情都理清了。
朱家小姐在举子之中选婿,乃是下嫁,缘何要系上主腰?
因为她的母亲并不打算让她下嫁,而是盯准了今日同样赴宴的杨家公子。
原本定好的鲥鱼,为何被朱老大人找了个“避讳”的理由,一大早派了管事来登门要求鲥鱼去鳞?
避讳是假,“世人吃鲥鱼都带鳞,唯有我朱家另寻他法”,亦可看作是“世人都要敬你杨家出了个宠妃,想要巴结投靠,唯独我朱家不循此道”。
早听闻朱老大人三个儿子,次子一甲榜眼出身,在翰林院做侍讲学士,三子未曾科举,却才名远播,在徽州一书院做教授,皆能称得上是清贵雅贤,唯有长子仕途坎坷,科举不第,以举人之身入仕,至今还只是个七品官。
算算年纪,这位七品朱大人的儿子年纪也不小了,在维扬城里没什么才名,那多半是子肖其父了。
心思兜兜转转一圈儿。
罗守娴在跨过一处宝瓶洞门的时候笑了下。
又是一家子废物卖不了才学卖不了人品,看了一圈儿,唯有女儿生的不错,到了岁数能卖了。
诶?这“又”字从何而来?
列座宾客正在盛赞这少见的鲥鱼做法,想从腹中再憋出几滴墨来,忽然见朱家的管事带着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
在这年轻人样貌显露的瞬间,忽有春风大作,吹开天上云一抹,天光投下,同赏风流。
主座上暗藏怒意的朱老大人看见了这般样貌,都觉得心里乍然舒坦了几分。
与他隔了一个座位的那位杨家公子已经夸出了口:
“真是好样貌!“
嗯,人是个靠着女子裙带的粗俗人,眼光还是有的。
“都说罗东家是维扬城内难得的英才,老夫今日一见,颇有相见恨晚之感啊。”
罗守娴稳稳给各位大人行了礼,只微微低头,口称“老大人谬赞”。
“罗东家,今日各式菜色,都叫老夫大开眼界,尤其是最后这一道‘鲥鱼献寿‘,鲥鱼,老夫在京城吃过,在潭州吃过,在金陵吃过,回了维扬,自然也是要吃的,实不相瞒,鲥贡送到京城,陛下赏赐群臣,老夫也是领受过的。只这去鳞去刺重新做成鱼的做法,实在未曾见过。
“敢问罗东家,是如何想出此法的?”
罗守娴抬手,行了一礼,才说:
“回老大人,鲥鱼如何做,全看是为谁做,若今日宴客的乃是一风雅文士,草民自然要将鱼整条同蒸,另配二十年好酒,让文士能与其友啜鳞慢饮,若今日宴客的乃是一豪富盐商,小人便要将金鳞片片取了,熬成油,再在鱼身上以金箔重做鱼鳞,保它能流光溢彩,争得满堂喝彩。”
刚及冠年轻人说话声不疾不徐,像是一条静谧溪流,缓缓润到人的肺腑之中。
“为老大人筹措今日之宴,最后的镇场大菜是重中之重。草民有心以此菜投老大人之好,思来想去,老大人所“好‘不过“忠孝‘二字罢了,一个“忠”,老大人尽心事国数十载,天地共鉴,草民观之如望天阅,实在不知该如何添彩,一个“孝”,老大人归乡后奉养太夫人,尽心尽力,维扬内外皆知。
“草民身无长物,既不会著书立传,也不会篆碑刻石,幸好手下有些手艺精妙的厨子,孟灶头擅烹鲥鱼,白案师傅玉娘子能将鱼茸做得极细,集二位之所长,草民才能为太夫人奉上无鳞无刺,能尝到朱大人孝心的鲥鱼。”
一段话说完,竟让朱老大人默然许久。
“罗东家,有心了。”
他竟起身,对那下面站着的个商户拱了下手。
他的长孙有些茫然看着自己的爷爷,却见自己的爷爷霍然转头看向自己:
“不贪名、不慕利、不做狗苟蝇营之事,忠心事君,孝心事长,此朱家传家之道也!你身为朱家长孙,可记住了?!”
“记、记住了。”
“大声些!吃了这么多好菜,怎得这般有气无力!”
“祖父!孙儿记住了!”
“好!既然记住了,便也说一遍!”
“不贪名,不慕利......”
朱致昭面色涨红,言语都有些艰涩起来。
“不做,狗苟蝇营......”
“钻营小道,逢迎裙带,绝非我朱家做派,可记住了?!若要我知道你做了什么有悖家风、置一家清名前途都不顾之事,纵我死了,也要来寻你!”
站在下面的罗守娴微微笑着低了低头。
旁人只当朱老大人被她吹捧出了一腔意气,有了训孙子的腔调,又哪里想得到他是憋闷了多日,终于被人递了名为“忠孝”的戒尺,能抽打自己的儿孙?
满场噤若寒蝉,唯有那位杨家的贵妃堂弟,趁着旁人都不注意,将大盘中那无人问津的寿桃挖了一勺。
面做的,也挺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