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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娇也的确很久没有和大长公主谈心了,入宫十多年来,她和大长公主虽然时常私底下说话,但谈的也都是宫中事、家中事、朝中事。原本还谈一谈陈娇的孕事,但这些年来大家都渐渐绝望,连大长公主都不谈巫祝了,孕事不提,也就没有什么私事好提了。
这一次和母亲去长门园消闲度假,她才感到大长公主的确是见老了。
的确,说起来是上一代的长女,先帝是中年崩殂就不说了,王太后比大长公主还小几岁呢,前几年不也没了,老人逐一凋零,现在大长公主也是五十岁往上的年纪,鬓边的白发渐多不说,走动得久了,连步伐都有些不灵敏。
“那还是当年照顾你外祖母留下的病根了。”往长门园过去的路上,大长公主很有几分感慨,“长寿殿到了冬天总有几分阴冷,长年累月地跪坐在老人家身边给她捶腿揉肩的,时日久了,膝盖到了雨天就犯酸疼。”
“外祖母有福气。”陈娇说。“嫁出去的女儿,一般也很少能这样经常入宫觐见,要是嫁的远,一年到头见不到一面,也是有的事。”
“你外祖母这一生是没什么可挑剔的了,除了晚年和儿子闹了点别扭,和孙子也闹了一次别扭之外,一生人富贵顺遂——唉,就是眼睛看不见,日子过得也够无聊的了。”大长公主就感慨地说,一边拉开帘子,在辚辚的车声中指点给陈娇看。“喏,那就是长门园了。小时候要带你来玩,你怎么都不肯,现在有了骊山别院和上林苑,你倒是又要过来了。”
长门园就算再尽善尽美,那也是公主府的产业,自然不能和帝王别业媲美,论占地也不过是数里方圆,不过,因为刘彻有时候也会过来歇脚,这里一直不曾荒废,远远望去,在那绵延数里的宫墙上头,隐隐约约还能见到葱茏的花树,在艳阳下肆意地舒展着身姿。
陈娇忽然觉得这的确是个相当美丽而精致的小园子,和她想象中那森冷幽暗的大监牢不同,此时的长门园是幽静的,然而却一点都不凄厉,它承载的还是她的得意,而不是她的落魄。
但她也能感觉到心湖里那轻轻的颤抖,就像是一头受过伤的野兽,再来到从前囚禁它的监牢之前,就算如今它再也不可能落进如此下场,但却依然有本能的反感和痛楚残留了下来。
她浅浅地吸了一口气,又和长公主闲聊,“从城里走到这里,乘车要大半天了,路也不大好走,如是骑马,也要小半天的路程。”
“底下人做事还不都是这样,天子少来这里,驰道就修整得少了,再说,这边过去走上数里就是一条轨路,也没有人会来冒犯天子的驰道。你看我们走了这半天,也没遇到一个行人,就连守路的兵卒都不知道跑哪去了。其实热闹都在轨路上,从这边过去,直出函谷关那就是洛阳了,商人学子,悖吹娜硕嗔恕!贝蟪す骶秃统陆扛锌叭缃癖暇故鞘6懒耍辜堑酶诺锎哟矗宦飞侠习傩章舳髋幕褂胁簧倌兀衷谟星嗽嚼丛蕉啵龈龃┙鸫饕模倘烁疽泊虬绲没ㄖφ姓埂b煞ㄉ闲吹幕埃捕汲梢恢娇瘴睦病!
正说着,车行已经穿过了长门宫的宫门,两人顿时觉得头顶一暗,一股沁人的阴凉透了出来,大长公主得意的道,“这是爬山虎架子,一路到大殿门口。夏天过来避暑的时候,一进宫门,一身的汗就都没有了。你两个哥哥不知道多喜欢过来消暑,就是你性情古怪!”
陈娇瞅了母亲一眼,并不说话,她早已迷失在了这又熟悉又陌生的古怪情绪之中,迷失在长门园的美景之中了。
再谈起她的两个哥哥,就是在晚饭时分了,随着过来服侍的下人们送上了清凉适口的蜜酒和满目青翠的下酒菜,两母女也就在山台一角铺陈开了对酌的摊子,酒过三巡,大长公主先有些沉不住气,频频顾盼陈娇。知母莫若女,陈娇知道母亲心里也是明白的:带她来长门宫,不止是为了和她两个人散心。
“陈季须和陈f这两个畜生,已经很久都没有过府给您请安了吧?”她也就开门见山,不和母亲玩虚的了。
大长公主蓦地一震。
陈家富贵,一门出了二侯一皇后,单单是陈家名下的产业,就有堂邑侯府、隆虑侯府同窦太主自己的大长公主府,一家三口分别住在三处,以前陈娇父亲还在世的时候,大家倒是经常在他的病床前见面的,就是陈娇都出宫探望过几次父亲。现在老人家去世了,要真的不往来,母子之间说不定也就比邻居还要生分了。
不过,这话说到头,那也是因为大长公主实在是太宠着董偃了,这个声名赫赫的董君已经当红了十多年,长安城削尖了头想要往上爬的小官,见到他比见到两个侯爷还要尊敬:侯爷们是被卫青狠狠收拾过的,这几年来已经懂得稍微收敛荒唐,但却也不和朝事粘边。倒是依然对朝政保持了一定影响力的大长公主,对董偃那是言听计从的。
“娇娇,你这明着是骂你哥哥,其实还是在数落你娘啊。”大长公主就苦笑着说,“怎么,是你两个嫂子来告状了?”
就算大汉贵族,偷情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各地的诸侯王玩得更过分,一家子自己都不干净,什么亲姐弟、亲兄妹,甚至是外甥女和舅舅,侄女和叔叔……都已经不新鲜了。但把男宠捧得这么高的,也就只有大长公主一个了,平阳长公主在平阳侯去世之前也就养了几个佞幸,到现在都保持低调,没有令他们出来应酬。
“都有提起,东方朔和阿彻提了几次,朝廷高官,对董君也是不大喜欢的。”陈娇叹了口气,“您从小宠爱两位哥哥,就是看在他们份上……”
“我宠你哥哥们,就不宠你了?”大长公主又有意见了,她看着陈娇,似笑非笑,“你今天怎么屡屡意在言外。”
若有若无的不满,是已经泛出来了:人年纪大了,就听不进劝。就算是皇后女儿劝她,也要来个充耳不闻,王顾左右而言他。反正她年纪大了,能多活几年?倚老卖老,也没有人敢认真和她计较。
陈娇却把大长公主的指控全盘认了下来。
“您本来就并不宠我。”她幽幽地说,“我还当这件事,我们心底都是知道的。”
大长公主一下就坐直了身子,她略带清矍的面容上满是吃惊,也不是没有怒火在,“我还不够宠你?娇娇,你现在贵为大汉皇后,你以为这位置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这皇后的位置。”陈娇蓦地也坐直了身子,她死死地盯着母亲,一字一句地说。“是您为我要回来的,这不错,可我能坐到今天,您敢说这都是您的功劳吗?”
她毕竟正当盛年,又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后,一怒之下,威仪外放,大长公主的气势顿时就落了下风。她不安地转了转眼珠子,却也说不出什么来了:陈娇的皇后之位看似稳若泰山,其实也不是没有危机时刻。不说别的,就说她迄今无子的事,背地里她做了多少工夫?陈娇今天的宠后地位,是她一手一脚挣回来的,大长公主就是再大言不惭,也不可能把这个功劳给揽进怀里。
“娇娇。”她迅速又换了个说法,她恳切地望着陈娇,“娘都这么一把年纪了,还能再活几年?我死之后,董偃怎么样我是管不了了。这么多年来,为了陈家,为了你们几个,我是操碎了一颗心。我们家这泼天的富贵家底,你以为你爹有多少功劳?你两个哥哥不懂事,不知道为娘想想,你是女儿——”
她叹了口气,真心实意地说,“你也是女人,你知道娘的不容易,你就不能放过娘这几年,让娘最后再开心开心吗?凭什么就只有你爹能三妻四妾的,我捧个男宠就不行?董偃虽然好权,但也知道进退,是不会为我们惹上多大的麻烦的。你就——你就——你就当他是头小狗,让他叫叫,他开心了,有心思服侍我了,我不也就开心了?”
陈娇望着母亲,她终于再忍不住了,她的眼圈一下就红了,眼泪在眼眶底滚来滚去,越滚越多,她含着眼泪说,“您这一辈子就只管自己开心了。您想过别人吗?我知道您的不容易,这么多年我没有对董偃的事说过一句话,您想过我的不容易吗?您还有您的董偃,我呢?难道我要等到您这把年纪,把阿彻给等进了茂陵里,再去找我的审食其?您为什么要把我嫁进皇家,您为什么不好好教养两个哥哥,您真的是为了子女?真要是为了子女,您会不惜和儿子生分成这样,就为了区区一个男宠?那您也就不该怨哥哥们和您离心了。您真以为您是个好母亲吗?若是,为什么您的三个子女都过得不开心呢?”
大长公主一下就怔住了,陈娇的话,就好像一柄锋利的刀扎进了她的胸口,她一下连话都说不出了,再开口的时候,也再没有了大长公主平时那含蓄的、审慎的优越感,她期期艾艾地说,“娇娇,你,你还是不开心——”
“我又有什么好开心的?”陈娇一遍又一遍,反复地问母亲。“你以为大汉皇后,有那么好当吗?开国以来,几个皇后得了善终?就是外祖母,你以为她的日子就很好过?您把我送进皇宫到底是图了什么?我本来可以和您过一样的日子,以我的身份,谁敢和我作对?丈夫不合心意,我也可以有我的董偃,可您为了您的富贵……您问我有什么好不开心的,我倒要问问您,从入宫那天起,十七年了,我有什么好开心的?”
大长公主答不上来了,她只能愕然又木然地望着陈娇,就像是第一次认识到了自己的短处一样,有了几分手足无措,她轻声说,“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