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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诊】
一块木牌挂在慰藉港近来最受瞩目的诊所门口,把清晨的长队打散成一团喧闹人群。
“是的,是的,今天医生身体不适,请回吧。”腰间挂着页锤的男人强硬地把人群推开,但刻意压制的音量始终无法传达到整个人群,衣袍下的甲片也对这群海上狂徒缺乏震慑力。
他开始庆幸自己在拿到那笔奖金后没有跟水手一样用在无意义的消费上,而是购买了一些比较轻便的防具,包括扣带固定胸甲和护臂板,常供给需要防护但又要方便携带的佣兵群体。
出发点是吸取实战教训,然而第一次发挥作用却是帮助他在肢体碰撞中占到了优势。
事实上,要不是顾及诊所主人态度,局面早该失控了。骚动的就诊群体以水手为主,在此停留时间有限,下次再来可能就要几个月后,这对他们而言是不可接受的。
已经很难印证消息是怎么传播起来的。最初大概是那位在南方丘陵找到了宝藏的传奇船长大胡子威廉,在招纳人手之余宣传了朋友的新开诊所。
在慰藉港,消息的传播呈现出两种极端。那些没有趣味性的内容止步于它产生的地方,纵使不设半面布帘的障碍,也无法走出房间一步;而一旦拥有合适的端口,迎合了大众最关心的硬性需求,就会变得很有穿透性。
某些虫蚁般的流言在杯盘和床笫间穿行,钻透木质的隔板和窗灵、挖穿石砖堆砌的墙壁,在劣质玻璃装点的街面上从一家传播到另一家。
最终这些不经之谈竟被摆上了桌面,并有了成为继寻宝事件继任热点的趋势。
不少拿伤口炫耀自己硬汉本色的家伙在几天内纷纷被揭穿,被指出曾在同一家传闻中的诊所就诊。
而那些消息带着抱有冒险一试念头的人,聚集到城市边缘地段一家干净到离谱的铺面门口,成为了亲历者或目睹者,以及那个消息的扩散者。
【在睡梦中取走疾病的人】
再也没有什么慰藉港第一快刀手、第二快刀手之类玩笑,理发师们,时代变了!
道听途说者乐此不疲地向就诊者询问,那些体验回来的人也一再回答他们:是的,跟传闻中一模一样,甚至更好。
符合一切对高端场所的幻想:干净到堪比教堂地板的环境、一流白玻璃器具、浪费价格昂贵的烈酒清洁皮肤、不明觉厉的病情告知、以及充满仪式感的流程,最后还能拿到一张看不懂的纸质证明回去吹牛。
以及最重要的一点——接受范围内的价格。治疗费用被按在了一个比同行高、又不至于高到付不起的程度。
关于克拉夫特是如何压缩成本这事便无需赘述。药物耗材的核心技术全都在手里,玻璃器材供货商是老熟人维彻姆,人工费基本靠自己,可能就只有金属器械是铁匠铺里做的、房是花钱买的。
可能这才是造成了库普现在艰难局面的原因。他极力挡住一波又一波的人群,里面解释清楚的出不去,外面没听到的人进不来,提前感受了医院前台的工作体验。
要不是早有预见地吩咐尹冯在里面扣上门闸,估计凭他一个人早就被人群带门板一起挤进诊所了。
这完全是个突发事件,甚至没法跟昨天预约好时间的病患解释原因,因为他自己都不能理解到底是什么造成了昨晚所见的那副景象。
在外界盛传“梦中取走病痛”神医事迹的同时,只有“神医”身边最熟悉他的几个人知道,这位慰藉港传奇人物正被梦境困扰。
似乎是某种对应的代价,将赋予沉眠能力带来的人,自身已经失去沉眠很久了。
起初是库普注意到他焕发出非凡的精力,刀刃和笔尖在手里交替运转不息,墨水与血液合流,克拉夫特恢复了学院中与文稿相伴至深夜的习惯。
在无休止的工作之余,与扈从最相关的是学业负担加重了。克拉夫特居然还能分出时间来监督他们加快学习进程,并试图让两人接触观看明显有点跳级的内容,比如最新的麻醉操作。
但很快一些令他感到不安的倾向便暴露出来,这些事情早有端倪,从船上关于往日经历与梦境联立的谈话,到关于无论如何都不要在睡时靠近打搅的吩咐。
虽然白天克拉夫特仍在一丝不苟地执行他那套精致、充满仪式感的流程,文稿上反复且日益频繁出现的涂改说明他并不像说得那么好。
更别提夜深时隔壁主卧那边的突发喧闹响动,绝非搬来时未驱逐干净的老鼠作祟。
当克拉夫特搬离主卧,向他们宣布为了方便将在一楼房间休息时,就连晚上睡眠极佳、没有机会听闻怪声的尹冯也察觉到了异样。
不过这里没人会质疑什么,两人只知道克拉夫特卷起被褥,睡到了更远的一楼边角小房间,多了一个反锁房门的习惯。
而那些深夜噪声也随着克拉夫特的搬动,像鼠群迁移似的从隔壁消失,转而在楼梯下的暗影中作祟。库普曾几次忧虑地看向声源,可是那没有灯光的踱步使伸出的脚又缩了回去。
咸而冷的夜晚海风也吹不醒昏沉的意识和双眼,库普隐约感到楼道间的黑暗拥有了类似南方丘陵夜晚那样的层次感,像不太清澈的水体遮蔽视线,使本来在稀薄月光可见的一楼景象波动不清。
他不太确定是克拉夫特曾提到的夜盲症,或是什么视觉之外的原因。这种感觉被又一次突发的木质家具撞击移位噪声打断,那黑暗中的踱步声便随之响起、彻夜不休。
无论克拉夫特在干什么,反正不会是写累了文稿起来放松腿脚。
克拉夫特关注到了他日间工作状态的下降,为晚上的打扰道歉,依旧没有多做解释的意思。而库普知道,使自己焦躁难眠的不是经由门板墙体减噪后可有可无的声音,而是背后某种只能被直觉所感触的……氛围。
库普尝试跟沉迷新课程的尹冯交流,女孩对此完全没有多少共鸣之处,只是觉得放弃大卧室并没有带来方便,一个不是理由的流程式表面理由罢了。
由于克拉夫特学术式的叙述方式深入人心,这种为了解释而解释的行为没有使行为合理。
他犹豫着是否要询问这件事,自己询问是否必要,又以什么样的身份立场来询问,难道就为了解决没必要了解的问题上的疑惑?
缠结的思绪终于迎来一个终结。
昨晚,又一个辗转难眠的时刻,库普听到了楼下那熟悉而难以习惯的惊起活动声,只是这次尤为短促……而激烈。
他听到了那种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气息在耳边炸响,像黑暗的水体突破不算结实的堤坝,在脚下一墙之隔的地方喷薄而出。
顾不得其它,库普从床上跃起,来到楼梯口。紧锁门窗的一楼,晦暗不明的空间内正发生广泛而反常识的物像变化,一层似是而非、重影似的层面如融化的油脂覆盖在事物上。
手指揉搓惺忪双眼,尝试使其重新聚焦,而那幻觉般的现象没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
意识不得不承认那是现实发生的事情,以那个一楼边缘的房间为中心,小范围内的景象发生了不同程度的边缘虚化偏移。
形如两张画纸被强行贴合在一起,后一张笔迹印入前一张,多出的虚化笔画使本来可识别的内容变得复杂陌生。
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力量在推动这一进程,将另一个潮湿、阴暗、贵乏的层面拉近现世,两张油画上相似而不相同的内容在化为不定型的模样相互渗透
物体在不稳定交错中受到了混乱的作用力,像风暴里的半固态浆湖被拉扯出尖锐石钟乳般的延长变形。
这种力量是不均匀的,爆发式地由某个中心点向外扩散。无论器皿、桌椅还是墙体,非同步转化使物体各部位所处的状态不同,它们是打进碗里的生蛋,被狂乱地搅拌打匀,逐渐脱节崩坏。
库普亲眼看着墙面缝隙被波动的皱襞吞没,玻璃容器的长颈似活蛇扭动,靠近中心区域的木门如布帘在无风的风暴中鼓起又皱缩,金属门把溶解在木纹内拉长成铜色的游丝。
无以名状的场景释放出他所熟悉的气息,白光蠕行之物、山道上浮面和句偻甲壳怪人带来的,另一个世界特有的诡谲气息。
腰后的伤疤隐隐作痛,这让他想起那把匕首是如何伴随着这种气息出现在他身后的,当这个现象被放大无数倍、具现在眼前,无需学习与解释,便能领悟其中原理——快速浸入另一个世界,再重新回到现世。
现在,双目所见证的一切,正是类似的速度,但又有所不同。
所有可怕的情景在几秒内发生,又迅速地平息。库普做好心理准备,壮着胆子撞开扭曲的木门,脆化的金属丝和卷曲须状的石头让肩膀的疼痛更上一筹。
事故的中心,所有人造物早已完全分辨不出原来形状,被卷入塑形为固化的漩涡,互相融合渗透,在破窗照进的月光下显出污水上油膜衍射那样的极丰富繁杂且令人发自内心地排斥的色彩。
一枝前天被移植来改善环境的窗台盆栽,根部还扎在半个椭球状花盆里,茎干纤维被织入木框和螺旋的岩石,闪烁透明玻璃碎微光的异形叶片从不知原身的混乱涟漪上挂下。
简直不敢想象如果一个人被卷入其中会发生什么。若就此死去都是件幸事,好过见识身体被打乱、却与这株植物一样似乎仍具备某种生命。
在混乱扭曲的核心,他看到了一个凝固的身影。
那个身影依旧保持着人形,支配身体的精神好像暂时耗尽了全力,让动作停留在了警戒态、左手空抓袖管中某物的那一刻。
这让库普心中稍定。不是最糟糕的情况,不管发生了什么,至少克拉夫特没被波及。
他小步接近,绕扭曲横空的物质,试图把克拉夫特从里面搬到安全区域,远离那个多生角刺的混乱漩涡。
喃喃低语在耳边响起,库普仔细辨识才听清了那是从克拉夫特口中流出的寥寥数词:
“我明白了……”
辗转反则、虚实难辨的噩梦中,克拉夫特终于领悟到了自身思维所能解释的部分。
那些梦境,有限空间里逼迫而来的深层存在,在三维空间上难以躲避的局限空间、视觉使用不便的昏暗情境,无一不在逼迫着潜意识动用现世所没有的手段。
非凡记忆、精神感官、层面穿梭,在一次次使用中固化入意识认知、神经条件反射,由“非我”转化为“我”。
来自夺面者的伤痕不是病因,而是诱因,在每次拥抱深层馈赠的累积上推了一把,加深了联系。
精神早已被改造,主观意识对使用全新感官给予默许,当然不会认为深层“同类”的一点刮擦是需要清理消毒的“非我”,这就是所谓“遗忘”的本质。
下沉和上浮的速度在加快,但始终需要稳定环境、发动时间,也永远不可能赶上真正的深层生物那样自如来往,甚至不如转化大半的句偻怪人水平。
那种库普描述中当面消失、背后闪现的能力,克拉夫特需要十倍以上的时间才能分步实现。
与深层联系日益深入的精神与完全是现世造物的肉体混搭,倒逼加快进程。噩梦越是频繁地诱出使用深层相关能力,联系越深,反向又促进了精神产生更多的噩梦。
恶性循环,或者对精神中的那些改变而言,这是回归来处的正循环。
但如果只是这样,就是一条死路。
假设那些深层生物的运动是鱼跃出水面又回到水中,两者亲密无间。那现在的状况就是一次陆地生物的失败跳水,没有姿态控制,层面间接近的速度又拉到了极限,水花四溅、一片狼藉。
一次错误的层面迁移,在梦中看来是为了躲避筑洞者,潜意识调集了所有精力试图实现深层生物那样的穿梭。
而人类躯体牢牢拖住了后腿,直到抽干承受力极限也没能做到,不可控“余力”全都变成了扩散的“水花”,产生某种层面间的错乱,差点把身体卷入其中。
克拉夫特试着活动身体,但枯竭的精神不支持他这么做,肌肉的微弱抽搐只是使他失去了平衡。
库普急忙伸手握住了他僵直的左臂,两人同时发出一声痛呼。
“这是什么?”有丰富受伤经验的扈从反射性吃痛松手,但很快反应过来再次抓住。
刺痛掌心的是几片从未见过的暗澹石料,大概是在刚才的错乱中被嵌入了克拉夫特左臂,血液顺着固定着虚握姿势的手指滴落。
问题没有得到回答。他扶着克拉夫特坐到床边,在长久的沉默后,后者突然谈起了听起来毫无关系的内容。
“我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克拉夫特捏住一块石片,试着把它拔出来,但没有成功,“有个人独自在陌生的地方醒来,那里有一座高塔,黑色的高塔。”
“您需要些绷带或者温水吗?”库普想劝他消停会,可克拉夫特看起来不是会被他说服的样子。
“在令人绝望的孤寂中,沿着只容一只脚的狭窄小道,他爬上了那座没有台阶的高塔。”克拉夫特用险峻的语气继续讲述,似乎只为了满足自己的倾诉表达欲望,又像祭祀在火堆边传达某种寓言故事。
“他攀至高塔顶部,推开挡路的石板,见到月光……和月光下一望无际的熟悉原野。”
“踏上荒草埋没的古道,淌过河流,石桥的遗迹令他感到似曾相识。”
“最终他走进了一幢熟悉又陌生的城堡,加入灯火辉煌的宴会中,宾客发出最恐怖的尖叫,惊恐晕厥、或四散而逃。”
“那罪魁祸首,站在他面前的一道拱门内,其异形怪状的憎恶之貌绝非人类。”
“他逃走了吗?”库普感受到厚实衣服也无法挡住的寒气。
“没有,他走到那道拱门前伸出手指,那怪物也伸出骨爪与他相碰。那一刻,记忆雪崩般袭来,足以摧毁一切的真相击溃了他。”
“那是……”
【一面镜子】
……
两天后,慰藉港传奇诊所照常开张。只是正厅里多了一道遮挡另半边的帘布,那位受人敬爱的医生左手似乎有些不便,印证了之前身体不适的说法。
一切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