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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小伙子们全喊起来,我们得抛掉货物。”由于距离较近,西曼听到了贝克尔对刚上甲板的水手长发出的指令。
水手长正惊讶于无预兆的迷雾,听到船长的话还以为自己仍身在梦中,“我们的补给不缺,没必要……”
“叫上所有人,抛掉货物,顺便把大副给我叫醒。我知道他刚睡下,告诉他不想睡海里的话就给我起来。”握着舵轮的手因为寒冷微颤,贝克尔重复了一遍命令,莫名的紧迫感从他身上传递给甲板上每一个人。
“西曼你去后面盯着,别挤到一块去。”
连老水手都能察觉的风速,船长只会更敏感。长期航海赋予的经验让他比谁都清楚,现在的速度远远不够,至少跟那东西的接近速度比起来不够。
抛弃货物就是做出的判断。他们需要更快,哪怕是以损失几个月的努力和大量物资为代价,可以时能牺牲更多。
不需要知道是什么,被一个海面部分就比桅杆还高的东西接近,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无条件执行船长命令的良好习惯让水手长行动起来,睡眼惺忪的水手们被唤醒,紧接着又得到了完全不能理解的命令,被一股脑地赶到底仓去把刚摆好两天的货物往外搬。
大副捂着膝盖爬上甲板,一瘸一拐地走到船长身边,“怎么回事?这批货可不少,至少要多跑两趟才能补回来!”
“说这个不如去帮忙,先把矿石给丢下去。”摘下头上带余温的毛绒皮肤帽,花白头发暴露在寒气中,与之相称的是足以压服船上任何人的经验和威望。
成箱的矿石被往下倾倒,包裹着金属和晶体颗粒的石块没入浪涛,溅起连绵不断的水花,噗通落水声连绵不绝,跟往水里丢银币的声音没什么差别,西曼看着都有些心疼。
看着第一箱矿物被倒进海里,大副松开了膝盖,转而捂住心口,纯粹的损失以最直观形式表现出来。甲板下搬运重物的拖曳、抬放声就没停下过,水手们不在乎这些跟他们没关系的钱,一心想着快点离开。
“要不先丢一半……”
话音未落,巨大沉闷的落水声响起,大副搜寻甲板,想要呵斥某个失手连箱子一起下水的蠢货。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甲板上的人互相对视,刚倾倒一箱矿物的两个水手拎着空箱,也在寻找是谁把大件物品直接丢下船去。
随后他们回味过来,那个声音并非重物从船舷落水。它来自更远的距离,在寒雾深处回荡,激起的水花用了两个呼吸才回到海洋。
倏忽有还在冰原的错觉,被拉回了荒芜贫瘠的冰原海岸,黑暗山脉的末梢,那俯瞰冰海的高大悬崖上。岁月以年计的坚冰撑开黑色岩石,两者坠入裹挟浮冰的拍岸惊涛,把水面打得粉碎。
但凡见过一次,就无法忘记那种景象,碎冰与水花升至高点时,咆孝般的水声轰鸣而至。
冰原人告诉他们,曾有不幸经过的航船直接被掀翻,卷进海水回填空腔形成的旋涡里,来不及发出求救便和碎木浮冰一起被冰海咽下。
自目睹后,贝克尔便有意识地远远避开海岸边那些冰层厚重的山崖。
他们已经启程整整两天有余,那些山崖、坠冰被抛在海平线外,但那声音无可质疑,高大陡峭的东西就在雾中,冰川从它身上脱落。
“别愣着,全都抛掉!”首先反应过来的还是贝克尔,他朝着一船快要蹲下瑟瑟发抖的家伙怒吼,哪怕他自己把握轮盘的手也已经僵硬不受控制。
整艘船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水手们出入底仓,搬出每一箱矿石,往海里倾倒。所有非必需品的东西一并被丢出,尽一切可能减轻船只重量。
第二次水中雷鸣般的坠落声传来,接着是第三次、第四次,像是庞然之物在运动、在苏醒,抖落身上沉积多年的陈旧冰川。
被吓坏了的几个水手念叨着没人听懂的祷告,甚至试图拖出逃生用的小船下水,大副抽出刀刃,顶着背嵴把他们逼回岗位,“这里是冰海,没了大船谁也活不了!”
他看向贝尔克,船长点头肯定了他的行为。
底舱已经一块矿石都不剩了,水手们又扔掉了空箱,扯下珍贵的皮毛,一起丢进大海,不顾这样所提升的速度微乎其微。
要不是贝克尔阻止,丢几个抱头哭嚎的人下去也不是不可能。
西曼紧盯着船尾后的雾气,他清楚地听到,那些回荡的落水巨响由侧后方传来。
还有越来越近的,海浪冲上坚硬之物的声音,浪头粉碎,散作水花。庞大、冷峻并坚硬,具有那些覆盖冰雪的山峰所拥有的一切特征,本该伫立在荒原上,与它的同类为伴。
船速已经达到了极限,船员们争论着抛弃部分澹水和食物,不同的人大声地宣称着自己的主张,无法再忍受寒雾中不可视声源的人恳求船长给他们一条小船自生自灭,更多的是哭泣和祷告,后悔自己为什么要为了钱财踏上神灵视野之外的地方。
这些人声交织、模湖,在西曼的耳朵里澹去,他听到了碎块入水的声音,与倾倒矿石的声音一样,但还要更高,容许石块在陡峭的斜面上滚落一段,发出敲击陶器似的脆响。
可矿石早已倒完,连装载的箱子都被丢掉。
他发觉这是一种到来的预示,惊恐地看着翻滚更加剧烈的浓白色冰寒雾气,脚像扎了根钉在原地,唯一念头只剩下及时发现示警,好像这样就能有机会避开它。
前甲板上争吵的所有人,听到了船尾传来因惊恐变形到不似人类的尖叫。宛若淤积在胸腔里数年的对北地海洋、山脉的畏惧情绪,被绝大的力量一次性挤出,榨干肺部的残气,撕开声门喷吐而出。
这尖叫唤醒了漂泊冰海的外来者初到此地时的惶恐敬畏,慑服于无尽的冰寒水域和起伏的山脉,获知他们十余年来安稳的航行不过尚未被那东西修正的小意外。
少数还有胆量或盲从转身的人,能看到迷雾中仅存的光线暗澹下来,寒冷、伟岸的阴影在白色混沌中移动。大块的坚冰从它表面脱离,船只在掀起的巨浪里几近倾覆,把渺小的乘员抛起又摔落。
没有心智或躯体能在非自然的惊涛骇浪中继续注视它,他们抱着自己最近的固定物,埋头祈求直至精疲力竭。
……
……
“然后呢,然后呢?”克拉夫特捧着杯子,喝了一口船长给的甜果酒,这种酒有点像异界灵魂喜欢的碳酸饮料,只不过气泡不是那么丰富,与故事和烛火真是绝配。
“然后他们回到了文登港,把船和交易权都卖了。贝克尔把换来的产业交给儿子打理,自己启程去内陆的乡下老家。”船长把杯子里的浑浊酒液一饮而尽,吹出一口浓得像要被点燃的酒气。
“其他船员每天在酒馆里醉生梦死,出入些容易染上难以启齿恶病的地方,要么在酒桌和赌桌间来回,大部分在忘掉那趟航程前就被榨干了最后一个铜板。”
可能是嫌这作为故事结局太丧气,船长给自己新开了瓶气味刺鼻的烈酒,被克拉夫特婉拒后倒满自己的杯子,灌下一大口,做了点补充。
“嗝……有些把消息在探听消息的买家间卖了几趟,余下点可以过日子的小钱,大都也去了内地。”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密集雨点打在甲板上,风不大,很好地烘托了氛围。
故事已然结束,听众还意犹未尽,被晕吐折磨一天的库普进来听到了后半段,不知是因为虚弱还是被吓到,打了个寒战。从他的眼神来看,是还想听下去。
克拉夫特替他问出了疑惑:“就这么结束了?他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没了,反正他们就活着回来了,有些活着跟死了也没啥两样,都过得不太好。”船长摇头叹息,同为海上生活的人,多少都有共情的地方,谁就能保证他们的今天不是自己的明天呢?
所以故事真的就结束了,没有什么寻常航海故事里勇敢船长或者水手智斗怪物的剧情。
听起来就是一群人在海上的大雾里被连面都没见上的东西逼疯,事件戛然而止,莫名其妙地回到港口渡过了悲惨余生,不幸的回响在离开后也不肯放过他们。
如此鲜明的风格,让克拉夫特想到听过另一个关于北方冰原的故事。说起来他在学院里那么久,也没找到机会去找神学院的学生求证表哥分享故事的真实性。
兴之所至,业余编纂一本故事集的念头被重拾,到时候可以在里面为文登港以北的神秘蛮荒世界单开一卷。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把这个故事写进书里,不知您是从哪里听到它的?”
“唉,说来话长。”谈起这个,船长又闷了一口酒,刺激性的酒液好眼泪像呛进了气管里,咳得涕泪横流。他不知不觉喝醉了,有点举止失态。
“你猜那个买了贸易机会的船二代是谁?”
“呃……请问我该怎么称呼您?”
“威廉,大胡子威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