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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修斯翻开一份病历,把地址抄下来后合上。
“这份也是没法做随访的,等他自己来复查吧。”
他现在正坐在李斯顿的诊所里,这里的主人在整理刚煮过的器材,而他在例行文书整理工作。
上次把后续调查一团糟的病历交给克拉夫特后,第二天他们就收到了一份全新的要求。
新增了五天一次的汇报时间,澄明药剂也变成了五天领一次。在新计划中特别提到了“要向病人强调可能存在的危害性,在不得已时使用”,试图增加主动复查的可能性。
还有些关于地址和可能存在症状的相关细则,附带一张克拉夫特归纳的表格,只要原模原样抄下来用就成,追求傻瓜式操作。
“我觉得不太现实。”李斯顿拿夹子从沸水里捞出一把小手锯,热气扑到他的脸上,让他睁不开眼睛,“克拉夫特是怎么形容的来着?左耳进,右耳出,他们不在乎这个,醒来的时候没事就不会再管了。”
旁边的干净麻布上已经放了不少奇奇怪怪的工具,解剖刀、钻子、拉钩、大小剪刀,还有一块看起来就很唬人的烙铁。
在这也不是第一天,卢修斯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相比克拉夫特式轻柔操作,诊所里干的很多都是体力活。
截肢中不可避免地要锯断骨头、在一个大截面上止血。要不是李斯顿不像克拉夫特那样是习武家庭,不然他一定会试试斧子的。
这段时间里,卢修斯练就了在痛呼哀嚎中泰然自处的技能,专心翻阅自己要看的东西。
克拉夫特给出的傻瓜式操作表让他有了些灵感,“我想我们可以换个思路,就是把病人自己能感觉到、不需要专门检查的东西列出来。”
“然后呢?”李斯顿把锯子擦干,放到剪刀旁边,随口问道。
“然后我们就可以让病人带回去,填写一段时间后的情况,等到他们有空再来了,可以顺便带来交给我们。”卢修斯觉得自己真是个天才,轻松想出了克拉夫特和李斯顿都没想到的答桉,有讲师之姿。
“嗯,说得好。”李斯顿没有什么反应,继续自己手头的工作,把干燥好的器械摆到方盘里。
虽然对克拉夫特的“微生物理论”尚存怀疑,但照做后确实病人伤口发炎化脓的概率低了不少,实用主义者不会拒绝好用的新方法。
他要准备好几份器械,煮过后放进盘子里,用几层麻布包好,等病人来了直接拆开使用。现在忙得很,注意力不在卢修斯身上。
“那现在就做几张?哪怕是水手也可以带走我们给的表,然后在船上填,下次到文登港再交给我们。”卢修斯越说越兴奋,越想越合理,“这样我们拿到反馈会晚很多,信息不全,但终究是有可能拿到的。”
李斯顿暂时完成了一部分工作,给方盘盖上盖子,外面包好麻布,不用担心大声说话把口水溅上去了。
他把器械包放到架子上,在卢修斯旁边拉开一把椅子坐下来,按住他要动笔的手,“你说的很有道理,但以我的经验,这里面有一点点小问题需要解决。”
“什么问题?”
“一个在你有自己的诊所前很难意识到的问题。”李斯顿没直接回答,反而绕了个弯子,“你觉得来这里做了截肢手术的人都是什么人。”
“大部分是水手和雇工啊,我们不是统计过么?水手很多是因为在海上船医处理不了,受伤后拖得太久;雇工是因为需要一直找活干,或者为了省钱拖着,到最后发展成这样。”
这个他们早就整理过,从克拉夫特那里回来后就做完了。得益于病历模板也是克拉夫特给的,本身就包括了职业,所以分析起来很方便。
“嗯,那你也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了。你觉得这张纸上的词他们认识几个?”李斯顿伸出一根指头敲着克拉夫特给出的项目列表。
清一色的专业词汇,有几个还是生造出来的,意思在早课里刚解释完没多久,笔记的墨才干呢。
“别说这张了,就是最简单的书也不是他们能看懂的。要是他们会正常读写,怎么不去找个文书工作?”
“呃……或许我们可以尽量精简,然后给他们解释一下每个条目的意思?”
卢修斯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之处,但他还想挣扎一下,不愿意放弃灵光一闪的点子。
“你觉得你能给他们完全解释明白,回去按照你说的按时记录?”
李斯顿不是没想过类似的办法,但要跟完全没学过医学的人讲明白自己要什么太难了,更别说教看不懂的人记清楚一个量表上每项的意思。
“就算你有克拉夫特那种讲课水平,强行给他们当场讲懂了,那他们也得在回去后五天十天还记得。”
“那他们忘掉后能不能去找识字的人帮忙读一遍?”
李斯顿仰头靠在椅背上,对这种过了脑子但又没完全过的建议很是无语,“免费的复查不来,还有空去找有偿的代读?或者你想让水手在海上找个人来帮他处理这份表?”
“好吧,确实是这样的。”卢修斯放弃了这个诱人的方桉。
他把纸笔收起来,继续翻阅下一份病历,惊喜地发现这份病历里多了一张复查记录。
这份病历来自一位面包师,喝醉酒后赤脚踩进了水沟里,被不知哪个缺德鬼丢的贝壳碎片割出一道大血口子,拖了几星期,脚上一大块黑色坏疽需要切掉。
他错过了五天的复查,居然在第十二天后来了。
“我没记错的话,这份是新的吧?”
“我看看?”李斯顿凑近看了眼挑出来的记录,“对,虽然晚了些,总算还是有了。”
“也不知道这些记录什么时候是个头,虽然是挺有用的,花的时间太多,写久了头疼。”
“那恐怕是没有尽头了,克拉夫特说至少大病历是所有病人都要有的,还要有病程记录。”卢修斯边看边说。
这份后续复查是按照克拉夫特给出的最新版列表写的,为了方便阅读和记忆,以从头到脚的顺序分别列出了各种症状,精神状态、呼吸、消化,还有尿液、粪便。
里面有不少写着“不详”,比如尿液和粪便的颜色,黑乎乎的公厕不支持这个项目。
除了这些不详的,卢修斯还找到了一处涂改,精神状态栏里“嗜睡”后面被涂黑一块,换成表示没有的斜杠。
“这里有修改过?”
卢修斯把纸拿起来,指着那一块黑色给李斯顿看。
“是的,我有印象。因为他说最近起床感觉晚了些,很难被叫醒。”李斯顿直起身来,接过记录,“不小心把嗜睡勾上了,仔细想想又觉得没到那种程度。”
“备注里没写啊。”
“这种可信度一般的主观感觉意义不大吧?谁都会有一段时间特别想睡,而且他精神状态不错。”李斯顿靠回椅子上。
“好吧,我去交病历的时候会顺便跟他提一下。”卢修斯把纸塞回去,竖起来抖整齐。
这是今天最后一份了,他抱起整叠资料,向李斯顿道别,回去学院去交差,顺便拿接下来五天的澄明药剂份额。
最早调的那一陶杯稀释液估计快用完了,再过半个月又得再重新做一杯。
这个月忙起来的不仅仅是克拉夫特,事实上是整个医学院都被他带动得转了起来,围绕着新手术方式,向外延展出配套的课程和一系列事务。
这么多的事情显然是没法一个人完成的,于是部分就顺延到了卢修斯和李斯顿身上。
李斯顿的诊所实质上已经成为了澄明药剂对成年人影响的主要信息来源,克拉夫特没法抽空常来这边,只能把它交给接受教学最多的卢修斯。
卢修斯并没有对此感到烦躁,相反的,他很明白参与这些事情对他的好处,至少凭着这份资历,他以后在学院里混个讲师板上钉钉。
怀着对美好未来的畅想,他抱着最新的记录回到学院,走进教授房间,这里暂时被克拉夫特占据,成了克拉夫特办公室,人人都知道要来这里找他。
“这是最近五天新的病例,还有个之前病例的十二天复查。”卢修斯在桌角放下手里的东西,扫了一眼满桌的纸,密密麻麻地写满端正的小字。一张满满当当的日程表压在墨水瓶下。
克拉夫特并不好,这还是卢修斯最近听说的,繁重的事务间又常来几个奇怪的病人打击心态,谁都好不起来。
房间里弥漫着烦闷、疲惫的负面情绪,桌前的人阴云不散,这时候去触霉头肯定不是一个好主意。
但责任心还是让卢修斯硬着头皮开口打断了克拉夫特的工作,“这里面有个小问题,虽然李斯顿讲师说无伤大雅,但我觉得有必要提一下。”
“细心是好事,说说吧……咳咳”克拉夫特用带点沙哑的声音说道。拿过旁边的茶杯勐喝一大口冷掉的大麦茶,被呛得咳嗽。
他连忙捂住嘴,但几滴水还是跳到了刚写的字上,晕开几个墨点。
“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一个病人说他最近感觉醒来的时间变晚了,不容易被叫醒。”卢修斯说完准备走人,他也觉得不算有效信息,只是责任心使然。
“什么?”
出乎意料的,克拉夫特没有管废掉的手稿,站起来叫住卢修斯,“哪份病历,住在哪里的?我们看看。”